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燃燒女子的畫像》:臨淵回眸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女性主義思潮自誕生之初,便彰顯著一股批判傳統的野心和勇氣。上至國家政治,下至職業生活與個人情感,即使在最具自省與顛覆意識的藝術界內,女性依舊尋不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燃燒女子的畫像》通過講述一位女性畫家與一位待嫁女孩之間暗流湧動的戀情故事,這份逾越的情愫喚醒了女孩們的主體性,進而向父權制度籠罩下的藝術界,畫家與模特之間的觀看/被觀看的成規發出質詢和挑戰。
故事發生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海島上,四周卻並不是記憶裡安詳靜謐的氣氛,而是濤聲陣陣、海浪洶湧,無不流瀉著不安和湧動的情緒。年輕的女畫家瑪麗安受人委託,為一位即將出嫁的富家小姐艾洛伊茲畫幅肖像畫,但是,瑪麗安必須隱藏自己的畫家身份,因為艾洛伊茲並不同意這門婚事。由於艾洛伊茲的不配合,她的母親將前一位男性畫家替換成了瑪麗安,並假扮成她的女僕。
一開始,瑪麗安只能從背面、斜側面來觀察艾洛伊茲的臉的局部特徵,影片的敘事視點緊緊跟隨著瑪麗安的視線,使觀眾認同瑪麗安作為一名畫家而擁有的觀看權力,在艾洛伊茲不知情的被觀看狀態下,這種視覺姿態更符合窺視的感覺。諷刺的是,作為窺視主體的瑪麗安,並非基於性慾望和性快感的驅使,而只是將自身內嵌於畫家的身份,完成將艾洛伊茲的相貌和身體描摹出來的任務。
艾洛伊茲剛從深閨的囚禁之中脫逃出來,迎風奔跑的倩影,便預示著她非同一般的女性氣質。面對著瑪麗安時不時投向她的目光,她亦以反窺視的眼神拋向瑪麗安,一副毫不認輸的姿態。
對於艾洛伊茲的命運,瑪麗安投之無盡的理解和慷慨的創造力,使她在孤獨中尋覓到自由的甘甜,在嘈嘈切切的管絃音樂中嗅到暴風雨來臨前自然生靈的喧囂與躍動,亦使艾洛伊茲誤解瑪麗安的凝視背後的動因。在意外降臨的情愫面前,相比起瑪麗安,艾洛伊茲更多添一份真摯和坦誠。
畫作完成之後,作為被畫者的艾洛伊茲,第一次向畫家質詢著藝術界裡存在已久的矛盾——「這是我嗎?」在兩人的交談中,發現這並非關於藝術化呈現與現實事物之間的相似度的矛盾,而是遵循傳統的作畫規則與技法,卻減損了肖像人物自身的個性和生命力。在艾洛伊茲的眼中,瑪麗安的存在,為其乾涸的心靈灌注了久違的生命力風暴和匯聚了永恆愛戀的力量。但作為畫家的瑪麗安,卻始終沒有突破藝術傳統的框架,對艾洛伊茲迎風奔跑的姿影、倔強不屈的脾性和熾熱的同性情愛的表達,皆抱以沉默和逃避。
影片的前半段,敘事視點始終以瑪麗安的視點為主,並讓觀眾不斷地認同著艾洛伊茲只是一個被凝視的對象。瑪麗安也遵循著藝術傳統的成規完成艾洛伊茲的肖像畫,完成她作為一名畫家的觀看權力。似乎,瑪麗安始終處於掌控權力的安全位置裡。然而,艾洛伊茲真誠的質詢和熾熱的表白,燒毀了將瑪麗安變成傀儡和工具的藝術傳統和成規,剝落虛假的權力的外殼,否認了傳統肖像畫中的女性形象。有意思的是,被凝視的客體通過並不相像的肖像畫,反而確認了自身的存在,開始呼喚著平等和人性的回歸。
艾洛伊茲自願成為瑪麗安的模特,成為被凝視的對象,模特也通過與畫家的眼神對視,擁有了客體與主體的雙重身份。但畫家除了擁有凝視的權力,還擁有著創造對象的繪畫技藝,當畫家在另一個視覺空間(畫板)裡創造著模特的形象時,模特該如何在這一視覺空間裡確認自己,這便是傳統繪畫藝術中需要不斷回應的矛盾之一。
影片除了畫家與模特之間凝視權力的游移之外,古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的回眸亦被重新解讀。在陰陽兩界之間,俄狄浦斯只有遵守承諾不與妻子歐律狄刻對視,兩人才能活著走出冥界。規則和結果無法改變,按照文本的解釋,俄狄浦斯滿懷著對戀人的思念和不捨,情不自禁地轉回了頭,導致歐律狄刻跌入深淵。艾洛伊茲認為這是值得信服的說法。但瑪麗安提出一種新的解釋,是妻子歐律狄刻對俄狄浦斯呼喚「回過頭來」。
在規則和結果已經預設的情境下,俄狄浦斯擁有著置歐律狄刻於死地的權力,即凝視。當妻子呼喚著他,主動要求他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這一動因消解了俄狄浦斯所擁有的權力的冷酷存在,歐律狄刻的生命的確消逝於俄狄浦斯的凝視裡,但這卻是歐律狄刻的個人選擇。凝視權力的意義便消失殆盡於浪漫化後的臨淵回眸之中。
片中最扣人心弦的一段剪輯,是艾洛伊茲的裙裾著火之後,瑪麗安伸出的手作為轉場動作,頃刻間變成兩人在崎嶇的礁石旁相互牽引著,接著深情擁吻又瞬間分離的場面。艾洛伊茲著火的裙裾與先前瑪麗安意外點燃畫中的裙邊相互回扣,在相異時空的回應下,熱烈又躍動的火燄象徵著同性之間熾熱又顫抖著的情愫,相愛之人亦步亦趨地靠近。
最後,兩人的結局不是衝破傳統或在世俗邊游離,而是如俄狄浦斯般,將最後一刻的凝視,銘刻於唯一的命運裡,將畢生的愛戀,傾注於唯一的回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