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女性肖像 ——幽深海水上漂浮的命運曲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鏡頭一:海水中的漂浮與拾取
故事開始於瑪麗安從船上跳下去的一幕。這一躍是令人驚詫的,一個體面的女子,不顧在同船男子眼中的形象,決然撿回風浪中落下船的畫板——女性追求藝術的象徵。
這一躍很難不使人聯想到埃洛伊塞的姐姐,她不久前縱身躍下懸崖,在影片30min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略窺到自殺的緣由,她不願落入傳統婚姻的窠臼,不願被既有的命運束縛,追求自由而墜落海中。
在47min,埃洛伊塞知道瑪麗安真實身份後,去海裡游泳,漂浮在海面的埃洛伊塞和開頭撿畫板的瑪麗安,身影重疊,可惜的是,埃洛伊塞即使上岸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游泳。她沒有找到獨自漂浮海面的女性力量。面對幽深的海水,她迷茫於自己話語權的喪失。瑪麗安至少還有一個畫板(可漂浮的木製品)能夠依靠,埃洛伊塞靠什麼漂浮?靠什麼拾取自己的生活?
但迷茫著的不僅是埃洛伊塞,還有瑪麗安。你很難不由此聯想到影片1h38m,兩人因恨彼此都無法把握情感的命運而吵架之後,瑪麗安奔向海邊,她的面部如此焦灼,步伐如此急促,見到愛人後,她緊緊抱住她,說到:原諒我。請原諒我。她怕了,怕埃洛伊塞走向姐姐的命運。海邊,她再次拾取自己掉落的東西——不敢維護的愛和無法承擔的未來。至少她擁抱了自己的懦弱。
鏡頭二:燃燒的畫作與裙裾
45min的燃燒首次呼應題目。
瑪麗安聽埃洛伊塞的媽媽說,埃洛伊塞很喜歡自己。這一天夜晚,她似乎在經歷內心的煎熬,頷首扶額的動作、閃爍不定的眼神、舉杯的無奈……一直到舉起蠟燭看畫,每個微小的動作,無不訴說著知曉彼此愛意後的困頓心事。壁爐劈啪作響,瑪麗安在黑暗中細細端凝前作中埃洛伊塞的身體,纖細的指尖彷彿自有生命,飽滿的前胸彷彿正在呼吸,心動之時,有意與無意之間,她傾倒了蠟燭的火焰,任憑心事在壁爐裡燃燒了起來。這一刻,也許愛慾戰勝了一切,火焰賦予瑪麗安勇氣在第二天說明了真相;而摧毀過去,也正為後面恣肆的創作鋪展了新路。
1h18min,我們還會看到燃燒作為一個表意符號的復現。
如果說,第一次的燃燒,是壁爐中的困頓,是理智與情感在兩人心中產生的隱秘煎熬,那麼這一次,星星之火,在瑪麗安對埃洛伊塞的凝視中,終於跳上了後者的裙裾,埃洛伊塞在火焰中倒下了,好像神話中的歐律狄刻墜落深淵時的身姿啊,美麗而遙遠。這一刻的「燃燒」與「墜落」使兩人的愛意當面印證,而這一印證本身注定了悲劇性:遠遠隔著篝火(歐律狄刻的煉獄之火),四目相對,可望不可即。
即使作為俄耳甫斯象徵的瑪麗安已覺察到了這悲劇性的一面,這一刻,她向自己眼中的火焰屈服了。於是下一幕便是慌亂的親吻,急切的剖白,瑪麗安不再躲避。燃燒本身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但瞬間也恰能帶來最熾熱的回憶。不僅是愛情的選擇,這也是瑪麗安對自身存在做出的一次選擇。
鏡頭三:鏡像與幻覺
影片中多次出現的鏡子頗令人在意。
瑪麗安住處有一面鏡子,它的出現另她發現了前一位畫家留下的作品,畫作中的埃洛伊塞面部被塗抹覆蓋,這令瑪麗安在驚懼之餘,更渴望探尋顏料背後的面孔與故事。鏡子與好奇心在女性主導的童話中向來是危險的,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中,作者就曾舉《白雪公主》的例子來說明,鏡子使皇后認識自身的存在,產生強烈的自我意識,它是某種幫助女性覺醒的原型意象。
第二次鏡子出現是為了輔助作畫,瑪麗安穿綠色裙子自照,希望找出創作線索,而埃洛伊塞突然進來,坐在了同樣的位置。這面鏡子提示著後面埃洛伊塞的一句台詞:當你凝視我的時候,我又在凝視誰呢?鏡子面前,她們看見自身的存在,也想象著彼此的身體,藉由一次次折射看見彼此身上最寶貴的——那寧靜、美麗、磅礴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緊接著她們坐在鏡子前同一位置的是女僕索菲,她後來的經歷提示著現實中女性必經的苦難,她和她們之間又構成一重鏡像關係。在關於燃燒的第二個鏡頭之先,三人有一幕剪影,注意位置,索菲走在最前面,她不是僕人身份,三人是平等的。索菲在苦難面前表現出了頑強、冷靜、痛苦、力量感,她似乎比她們更執著於自己的選擇,一個敢於愛和承擔的形象。其次是埃洛伊塞,她在索菲流產過程中,死死凝視,表情痛苦而堅毅,彷彿受難的不僅僅是索菲。最後是瑪麗安,她別過頭去,不願面對索菲的痛苦,但埃洛伊塞要求她注視並以畫筆記錄受難的經歷。三人的位置似乎有意被用作力量大小的初始標尺,當然,這種力量關係後面由於女主感情的燃燒開始變化。
現在,再來回想一下,瑪麗安產生的兩次幻覺。她察覺到埃洛伊塞身穿白衣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但是一回頭,埃洛伊塞又消失了。一次在初吻之後,一次在完成畫作前夜。這一形象的衣著設計與最終離別時埃洛伊塞的衣著相同,與多年後瑪麗安筆下的歐律狄刻相同,甚至和最後埃洛伊塞與孩子的肖像中,埃洛伊塞的白裙也類似。於是我恍然,原來瑪麗安幻覺中的埃洛伊塞是歐律狄刻的復現,是情至濃時,幻覺悄悄告訴你:這一切的美只是瞬間,她總會離你而去,不要執著。
相比第一次的瞬間消失,第二次幻覺消失所用的時間變慢了許多。我覺得這是因為瑪麗安的執念開始變深,隨著感情深入,瑪麗安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放下執念,去面對必然的離別。埃洛伊塞也有同樣的執念吧,多年後肖像中穿起的白裙,也許是為了紀念那天送別愛人時的自己。而28頁和管弦樂,哦,多浪漫的一筆,執念這東西,常令人淚流滿面,但卻又不是痛苦。
結尾處一位年長者評論瑪麗安的畫作,他們面上沒有痛苦,只是在道別。瑪麗安和埃洛伊塞也許用了漫長的一生來道別,這「不快樂,但充滿生命力」,就像那支讓埃洛伊塞愛上瑪麗安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