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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火燒雲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劈啪」。

黑暗朦朧的畫像被一點燭光照亮。面目缺失的女子,鮮綠的衣裙,火星濺上她裸露的左胸,熊熊燃燒。火舌躍動著,映亮畫家的面龐——這個沒有面孔的綠裙女人是誰?片中的三個女子都曾穿上過那條裙子;她心口燃起的火焰又代表著什麼?

——於畫家瑪麗安本人而言,那不止是她向小姐坦白自己身份的糾結兩難,她深知自己心裡的那團火業已無法控制;於小姐埃洛伊斯而言,她被縛的靈魂得到自由的救贖,一曲維瓦爾第的《夏》,百蟲齊鳴,暴雨傾盆,她挑起了愛欲的火焰;至於女僕蘇菲,她作出流產決定時亦是她重燃身體歸屬權的時刻。而以上澎湃的心意,被影片置於天藍色的畫布上,平靜克制之中暗潮洶湧。

畫布如天穹,底色如雲。從影片一開始的畫布上隨炭筆描出的字幕就在提醒著觀眾其題材的特殊性。如果說音樂能直觀地表達時間流變,那麼繪畫則是在有限的空間和停滯的時間內留住永恆——一如埃洛伊斯和母親的肖像,把她們尚在閨中的面容定格作為商品的宣傳封面先於本人送往後半生的牢籠;一如瑪麗安和埃洛伊斯留給彼此的小像,把她們短暫盛放的愛欲纏綿凝固在離別之前,保存至死。這種平靜和永恆像是來自畫家的凝視,從呆板端莊的正面像到柔和生動的側面像,再到「燃燒女子的畫像」,像是注目著天空中一朵柔白的雲緩緩變幻。整部影片就如此平穩而隱忍,始終以固定和緩慢的鏡頭節奏描畫著大部分底色。

情愫如火。封閉的海島,僅有的四個主要女性角色和特定的人物目的,讓一切情緒都得以放大,被導演用女性獨到的敏感觸覺捕捉,星火燎原。在兩位女主角初次前往海灘時,有一段不短的沉默和試探,她們的側臉交疊,呼吸聲此起彼伏,視線匯聚又錯開——無名的曖昧和情致隨著海浪拍打在沙灘上,也一次次拍擊在觀者的心上。

欲望如火。影片對情慾的表達含而不露,先是埃洛伊斯「女性裸模」的言語試探,接著是篝火晚會後從觸摸而始的纏綿擁吻……直至赤裸相對,手指在腋下揉動暗喻著女子的交媾;圓鏡裡映出瑪麗安的面孔又恰到好處地隱蔽了埃洛伊斯的私處,這也象徵著有過魚水之歡的愛人交融的身體。沒有香豔淋漓的性器奇觀,沒有直白露骨的特寫渲染,慾火卻在喘息和輕觸中微妙燃燒,一把將柔和的雲彩點燃。

這是一部毫無疑問的愛情電影,也是一部毫無疑問的女性主義電影。前者的表達如雲上之火,雖然微弱,卻顯而易見。非常難得的是導演並未將她們的愛情阻力直指女性身份,而是以更高的普世價值解讀一個很多愛情故事都會指向的矛盾:身份地位的差異、特殊相處方式的阻力、 一定期限內的「合約關係」。同樣是描寫畫家與模特的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在愛情表達上與本片不同,在前者劇情中,畫家代表著指導者和主動一方,教會少女作畫、為她穿耳洞,也讓她第一次被曖昧撩撥—待她將初夜和餘生交給屠夫時,她已然出師成了主動者。而本片中的兩人完全站在平等的視角上試探彼此,相互注目,正如畫家作畫時注視著小姐,殊不知自己也在被注視;正如畫家對小姐述說自己的觀察體會以為略勝一籌,卻發現她也在暗中記下自己察覺不到的一切細節——勢均力敵,不偏不倚,「相互」而非「從屬」關係,是這段女性愛情的高度。

至於女性導演對於女性主義的表達則是被平靜的雲翳遮蔽的烈火。如果不留心,甚至難以發現男性角色的缺位:正是因為影片基調的平和寧靜,以女性為主體的對象沒有被刻意誇張成聲嘶力竭的女權宣傳片,也不像英劇《名姝》中極致男權下一個男性缺位環境的畸形混亂——瑪麗安不得不借父親之名作畫,埃洛伊斯接替姐姐的命運投身婚姻煉獄,蘇菲的懷孕與流產……本片無處不暗示著男權社會的觸手,即使是純粹女子相處的時空,因為難以對抗父權與夫權,她們都在隱隱作痛。這種克制和暗示是埃洛伊斯家中的爐火,囿於蔭蔽之下,卻照亮了這方世界。

直至片尾,影片也沒有讓我們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只是像再次聽到維瓦爾第《夏》的埃洛伊斯那樣,從平靜克制到無法自持地抽泣,再回憶起那些盛夏般喧鬧繽紛的時光,最後哀而不傷。不止是借助音樂和美術,文學的線索也暗喻了這場無疾而終的相遇:埃洛伊斯讀俄耳浦斯的故事時,她始終堅信因情一往而深,於是俄耳浦斯回頭;瑪麗安在懷疑當中聽完了結局;只有蘇菲固執地認為他不該回頭,所以她選擇掌握著自己的身體和命運,在嬰孩身側用孕育新生命的姿勢,殺死一個生命。

俄耳浦斯回頭,和妻子墜入深淵;瑪麗安回頭看見一身白衣的埃洛伊斯轉瞬即逝,或許她仍像當時那樣質疑「是否有別的原因」,這個答案交給時間和重逢去回答,交給她的畫作去懷念,交給埃洛伊斯畫像手中緊按的書頁,保留一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們心中的火焰不知所起,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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