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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我也感受到你的缺席」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初見影片英文標題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我就將《燃燒的女子肖像》視作理所當然的譯名。沒想到,又被斷句「騙」了一回。這個英語譯名太具有迷惑性了,《燃燒女子的肖像》,《燃燒的女子肖像》,《火熱女子的肖像》,一瞬間產生三種不同解讀。自然,我自以為的「理所當然」是個俗套故事,一眼便可以望穿結局:兩位女子在禁忌和壓抑之下一見鍾情,畫家一擲孤勇放火燒了要送給畫中人成親的肖像,與畫中人一走了之,浪跡天涯。我一向不甚擅長猜測劇情走向,這樣弱的故事線大抵也入不了編劇的眼,更不會被搬上銀幕,受好評如潮。

《名利場》的影評這樣寫道: 「世界透過一位女性的眼睛來看便會大不一樣「。我深有同感。這是一部沒有一位重要男性角色的作品。大多數鏡頭都圍著兩位女子打轉,其中許多是以畫家的視角觀察作畫物件。鏡頭貼著臉很近,一個毛孔,一抹若即若離的情感變化都逃不過捕捉。那些精妙的細節大約是大多數男性都無法察覺到的吧。我想起片中畫家第一次形容畫中人的長相。她低語道:她的耳闊和垂至耳際的細碎金髮在陽光下彷彿是透明的,而耳孔的顏色又深些。試問除了一個女性,一位畫師,一個愛人,誰又能如此精準地描摹出另一個人的外貌特徵,何況還是旁人眼中這般微不足道之處。相識相伴無多日,她們瞭解彼此,像對自己手掌的另一面一樣無所不知。片中畫家向畫中人坦白自己是受派遣來畫下她的容顏時,所畫之人淡然回應:這解釋了你的眼神。片尾導演的名字也解釋了本片獨到的視角與過人的細膩——這定是一部出自女性大師的藝術片。

畫家的細膩不止於此。她初來乍到,速速聯想到女僕與畫中人已逝姐姐的親密紐帶,她三言兩語,直覺道出女僕懷孕的秘密並主動提出幫助。導演的細膩也引人入勝。一紅一綠兩套裙裝,老式鋼琴上支離破碎的小調和盛大音樂會上如出一轍的管弦樂,第二十八頁的自畫像和畫作上特地折起的書角……這樣精心的互文在片中比比皆是。兩位女子暗生的情愫釀成濃烈的愛意,便是在這樣濃縮的、聚光燈下的細緻追求中完成的。

本片雖以特定歷史時期為背景,但卻用現代觀點娓娓道來。沉默壓抑下迸出的激情,欲一走了之的孤勇,選擇伴侶的權利,誕育後代的權利,無一不是今日社會話題的焦點。這樣在某些人眼裡激進刺耳的話題,用詩意的語言闡述,別有一番韻味。巧合的是,今日下午無意間翻到一篇來自《華盛頓郵報》的文章,講述美國羅訴韋德案之前上百年女性如何互相依偎,互相攙扶著彼此走過為男性和主流男權社會所不齒的生子與墮胎過程。我們掙扎著走過幾千年,為生育選擇權的吶喊還在回蕩。片中畫中人夜半突發奇想,讓畫家速寫下女僕經歷墮胎過程的畫面,似乎也帶上幾分為自由,為銘記性別平權走過的篳路藍縷掙得頭破血流的悲壯和果決。更直白的性別平權主義觀念在片中也能看到。畫中人曾好奇畫家是否素描過異性的身體,收到的回答是:「不被允許畫下男性一絲不掛的樣子便是在避免偉大女性畫家的誕生。」 聽到這裡,我想起那句著名的女權宣言,「難道女人必須要是裸體才有資格進入畫廊嗎?」 我的耳畔迴響起那個雷雨欲來的黃昏,身形樣貌各異的女子簇擁在一叢篝火旁,拍手唱起一支透著堅毅的歌謠。無需翻譯,這首歌所要傳達的共振是世界的。

對欲望的捕捉則又是本片的一大亮點。從發現對方耳垂的顏色到凝視壁爐前蜷曲的身體,從交疊的雙手到雙腿間的圓鏡,觀者不得不驚歎於導演對欲念的把控力。片中出現的情感和慾望的表達似乎都是隱忍的,克制的,帶著幾分理性的。連側過頭親吻對方時脖頸和身體仍要保持住端莊挺拔的姿態,曲頸的白天鵝一般。然而情慾又是綿延不絕,幾乎無處不在,從被面紗遮住僅剩兩隻翠綠色的眼睛裡都能讀出渴望親吻的衝動。寫到這裡,突然想起一句Lana Del Ley的歌詞。Baby, let’s go high by the beach. Go high by the beach. Go high. 片中兩位女子也毫不避忌地服下據說能讓人飛翔的藥草。這樣看,他們對待愛情,對待慾望,對待內心的渴求,甚至是「嗑藥」這樣充滿爭議的舉動都是開放的,毫不在乎旁人眼光鑄成的牢籠。畫家向一班好奇的女學生談論自己逝去的愛情時,亦如此真摯坦誠。維吉尼亞·伍爾夫認為他人的眼光是我們的監獄,他人的想法是我們的牢籠。而兩位女子,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人,兩個平等的靈魂可以這樣自由自在地相愛,做自己一生渴望的事情——迎風奔跑直至斷崖,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令人羨豔。

這部片子的對白不多,卻字字珠璣,針針見血。法語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可以寫出世界上最淒美情話。「在獨處中,我領悟到你所稱道的自由。我也感受到你的缺席。」這句話太妙了,可以算是全片的總結吧。影片最後,畫家隔著偌大的劇院,遙望對面未曾注意到自己的畫中人。畫中人隨暴風雨交響曲的動人韻律抽泣,束胸裙包裹的胸脯上下起伏。影片就此落幕。這段長達幾分鐘的特寫亦令人想起《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埃利奧壁爐前的痛哭。失去所愛的悲傷,大抵是共通的。

影片還留下一個謎。畫家不惜溺水也要跳海去救的無頭畫像是屬於誰的?這個謎,我解不開。

試問誰不想被一位畫家兼愛人細緻入微地觀察描摹呢?用畫刷蘸就愛意,一筆一劃把愛人的模樣刻在心底。又想起她虔誠地閉上眼,用盡全力回憶所畫之人樣貌的那一幕,或許唯有這般用心才能將一份愛情鐫刻定格吧。

二〇二〇

於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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