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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有一種愛,叫做飛蛾撲火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2019年最好的純愛片」、「女性版《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本片最初在戛納放映時,不少觀眾給出了類似評價。

事實上,兩部電影在主旨與整體結構上的確頗為相似。

不僅主人公都愛上了生命中的意外來客,就連情感歷程也是如出一轍:相遇、暗戀、擦出火花、定情,最後迎來訣別。

甚至,連結局都有異曲同工之妙。

電影同樣選擇了以失去戀人的主角失神地望著某處,無聲落淚的場景作為收尾。

不過個人認為,本片的處理方式或許比《CMBY》來的更巧妙。

甚至,能給帶給觀眾一種「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的情感衝擊。

電影尾聲,艾洛伊茲坐在音樂大廳裡,淚流滿面。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她終於感受到愛人描述中疾風驟雨、百蟲齊鳴、蛙聲鼎沸、電閃雷鳴的聲音。

與此同時,觀眾終於知曉了她深埋心底多年的答案——

她第一次想要親吻瑪莉安,到底是什麼時候。

正因為終將離別,所以才更懂珍惜。正因為嚐過刻骨銘心的滋味,所以願意在分別後繼續追隨戀人的足跡,試著去了解對方過往生活中的點滴。

正如她親口所說,「並非一切都會飛逝,有些感情會深入骨髓。」

艾洛伊茲的愛,從來不因時間而褪色。

瑪莉安為艾洛伊茲彈琴

在狹窄到只有寥寥幾個角色的敘事空間中,在盤旋激蕩的旋律中,在艾洛伊茲無聲滑落的眼淚中。堪稱美妙又心碎的情感體驗被一路推向高潮,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而這些,還只是本片帶給觀眾的第一重驚喜。

至於第二重驚喜,就藏在電影的視聽語言中。

片中有大量值得反復品味、揣摩、解讀的鏡頭與文本。

先以女僕墮胎的場景為例。

此處刻意隱去了正在操作手術的阿嬤,再加上滿頭大汗、雙眼緊閉、神色痛苦難忍的症狀,營造出女僕正在分娩的錯覺。

為了強調這點,躺在她身邊的嬰兒也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指。

新生與死亡意象的互相碰撞,使得生與死的界限被模糊、混淆。

毫無疑問,女僕或者說每個孕婦的身體,正是那個負責承載新生與死亡的「母體」

這既是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所必須承擔的責任,也是女性身體被符號化的體現。

為了促使瑪莉安意識到這一點,艾洛伊茲才語氣強硬地要求她繼續旁觀。

在鏡頭多次切換中,鮮花經歷了從盛放到枯萎的過程。

「花開」、「花敗」,既象徵著時間的流逝,也代表二人的愛情就如同鮮花般嬌豔美麗,卻也如此短暫易逝。

更巧的是,這束恰好是百合花,完美對應兩人間的「百合之戀」。

接下來,再談談電影中占據關鍵地位的「畫像」。

瑪莉安親筆繪製了多幅畫像,每一副都如實對應著角色情感的動態變化。

第一幅畫像雖然美麗端莊,但雙眼毫無神采,頂多是副普通的人物肖像。

面對如此刻板平庸的畫作,艾洛伊茲感到有些難以置信:「這就是你眼中的我?」

此時,瑪莉安仍秉持著畫家的立場,在所謂「生命力」與「技藝」、「靈感」之間,她更傾向於後者。

因此對「作畫對象」艾洛伊茲提出的質疑,她感到不以為然。

光從成品來看,第二幅畫像的面部表情變得更加生動,特徵更鮮明。

這說明女畫家對戀人的性格與內心有了更進一步了解,並且不再把「畫像」僅僅視作一項任務。

換言之,她為作品賦予了更多私人情感

第三幅畫像,是一張速寫素描。

由於身份的轉變,她的創作視角也隨之產生了變化。

雖說只簡單勾勒了幾筆,卻能看出她在筆觸中傾注了更濃烈真摯的情感——

她試圖用自己擅長的方式記錄下愛人的睡顏。

第四副畫像已經模糊到只剩一個背影,它被瑪莉安小心翼翼地藏在畫室的角落。

正所謂,往事可憶不可追。

在她心中,昔日戀人早已成了只可遠觀,不可觸碰的「泡影」。

事到如今,她也只敢用這樣隱秘的方式來紀念逝去的愛情。

為何要選取「畫像」作為敘事重心?難不成僅僅是為了強調角色的職業?並不全是。

實際上,單就「畫畫」這一舉動來說,潛在的情感表達就足夠飽滿——

如果畫家沒有愛上TA的「繆斯」,就創作不出飽含靈魂的作品;

以及,畫家與創作對象之間的凝視關係是相互的。因而在瑪莉安對艾洛伊茲的小動作如數家珍時,她自然也早已被對方看透;

最後,畫家在觀察作畫對象時的眼神,實在太容易招致誤會。

所以艾洛伊茲在得知對方身份時,才會看似突兀地補上一句「您的眼神都說得通了」。

除了愛意,你似乎想不出別的理由,去解釋她為何要如此溫柔專注地看著另一個人。

說到這,我又想起行為藝術之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恰好也有一則被命名為「凝視」的作品。

在這場歷時兩個半月的巡迴展覽中,她靜坐700多小時,曾與上千個陌生人對視。

無論對方使出渾身解數,她都做到保持冷靜。直到她與分別22年的前男友烏雷眼神相交那一刻。她忍不住潸然淚下,意外重逢的二人上演了堪稱「一眼萬年」的佳話。

在與戀人對視時,每個人的靈魂都一覽無餘,藏不住任何情感。

這正如歌德所說:「愛情難以遮掩,它秘藏心頭,卻容易在眼神裡洩漏。」

除此之外,最值得細細品味的,莫過於俄爾普斯冥府追妻的隱喻。

這一隱喻貫穿了主角二人從相識、相愛、離別的全程,其重要性更在於它對故事主旨的闡釋。

先簡單概述下這則神話。

俄爾普斯是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之子,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則是一位美麗的水神。

在妻子意外喪生後,俄爾普斯動身前往冥府,用他誠摯的愛意與琴聲打動了冥王哈迪斯。

於是,哈迪斯答應將妻子歸還於他。

不過條件是,在離開地府之前,他絕不許回頭。只可惜,最後俄爾普斯還是沒能忍住回頭的衝動。轉瞬間,妻子墜入深淵,這對眷侶再次陰陽永隔。

針對俄爾普斯回頭的原因,主角二人展開了一番爭論。

艾洛伊茲認為他太過情深意重,所以忍不住回頭。瑪莉安卻說,「他選擇留下對她的回憶,他做的不是情愛的選擇,而是詩意的選擇。」

此處揭示了兩人從根本上的分歧,一個追求義無反顧的愛,另一個則追求事業和藝術。

如果說俄爾普斯回頭,既不是出於愛情,也不是為了事業。

那到底是為什麼?先賣個關子。

在隨後的篝火晚會上,伴隨著高昂激盪的旋律,瑪莉安恰好回眸,兩人遙遙相望。

隔著漫天火星,兩人之間愛情的火苗也似乎開始熊熊燃燒。

然而,就在瑪莉安轉身的一剎那,「輓歌」突然響起。裙擺著火的艾洛伊茲被趕來的女僕絆倒,而她身上象徵著生命的火苗也被撲滅。

此處完美照應了先前的對話:「在即將觸碰到邊境之際,滿懷對妻子的思念和不捨,癡情人心懷愛憐回頭望去,她轉眼滑落深淵。」

至於無聲倒下的艾洛伊茲,更像是對故事結局的一次預演:

她就像墜入深淵的歐律狄刻,而瑪莉安則是那個痛失愛人的俄爾普斯。

好了,現在可以揭曉答案了。

神話中俄爾普斯回頭的真正原因,實際上是「命運」。

而「悲劇」與「命運」,正是構建希臘神話的核心。

正如俄爾普斯無法帶著妻子回到人世,瑪莉安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著愛人離開小島。

一旦離開這座遺世獨立的孤島,她們難以在社會上立足。於是乎,她們只能像俄爾普斯那樣,順從於宿命的安排。

與「畫像」相似,電影中同樣出現了多次「對視」的鏡頭。

每次對視,都嚴絲合縫地照應著她們的命運——

第一次,兩人隔著篝火相望,愛情之火被點燃;

第二次,身穿婚紗的艾洛伊茲輕聲呼喚「回頭吧」,於是兩人視線相交;

「她最後呢喃了一句再見,幾乎已傳不到他的耳邊。」此處顯然對應著俄爾普斯夫婦在訣別前的凝視。

第三次,兩人的視線不曾交集。

這無疑預示著「俄爾普斯」終究失去了他的妻子,光線幽暗的音樂大廳則象徵生死永隔的幽冥。

以神話故事為核心的敘事手法,其高明之處不僅在於對人物命運的揭示,更在於角色情感的昇華。

縱使面對無法抗拒的命運,她們依然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如同飛蛾撲火般奔向真愛的懷抱。

在渲染悲劇色彩之餘,也為觀眾展示了愛情最本真的美好。

從導演、編劇、演員,再到攝影,電影由純女性主創陣容打造。

甚至,劇情中主角所在的孤島也是男性角色缺席的「母系烏托邦」。

「以純女性視角講述女性之愛。」

這正是《燃燒女子的畫像》與其他同類影片在本質上的區別。

在導演瑟琳·席安瑪的悉心雕琢下,《燃燒女子的畫像》呈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質感。

首先,電影最大程度地展現了女性的外貌之美。

從溫潤柔和的眼神再到外露的柔軟肌膚,甚至就連阿黛拉·哈內爾眼角的幾絲皺紋也被賦予了別樣的美感。

其次,電影精準地捕捉到了女性的情感之美。

她們的每一次對視、擁抱、耳語、愛撫、親吻,都流露出女性獨有的溫柔與細膩。

情到濃時,你不但能感受到朦朧情慾的誘惑,更能體會到緩慢升騰的情感張力。

最後,是電影對「性別議題」的革新。

比如,瑪莉安的「畫家」身份就自帶話題性。此話怎講?

因為歐洲歷史上的藝術殿堂是專屬於男性的「淨土」,它拒絕向女性敞開大門——

「這個俄爾浦斯畫的極好,您的父親老當益壯啊。」

「是我的拙作,藉父名一用。」

結尾處的這段對話,則恰如其分地揭示了真相。

被剝奪署名權,這是18世紀歐洲女畫家在職業生涯中無法逾越的門檻。無論她們多麼出色,都難以獲得社會主流的認可。

無獨有偶。

冷門西語劇《黑死病》中,拉雷亞夫人是個技藝出眾的畫師。但囿於社會層面對女性的偏見與排擠,她始終只能像瑪莉安那樣,依託父親的名義來作畫。

假如順著這個思路去倒推,歷史上又有多少女畫家淪為了滄海遺珠?真相不得而知。

再說個更大眾的例子。

作為獨立女性的典範,《小婦人》中熱衷於人生理想、追求自由平等的主角喬曾打動無數讀者。

和姐姐喬一樣,艾米也曾試圖追逐成為畫家的理想,可惜最終失敗了。面對勞里的質疑,她無奈地說出「我不是詩人,我只是個女人」。

難道說,她失敗的原因僅僅是技不如人?

恰恰相反,「性別歧視」才是使艾米與頂尖藝術家無緣的根本原因。

「如果主角是個女孩子,務必保證她在結局時要麼結婚,要麼死了」。

至於艾米的結局,也順應了出版社編輯提出的「業界潛規則」。總而言之,女性的創作欲望以及自由選擇權,統統受到社會規訓的壓制,這乃不爭的事實。

漫長的藝術史中為何甚少出現知名的女性藝術家?

對此,瑪莉安親自做出了解答:

「為什麼不畫男性?」

「因為我是女人,我沒這個權利。」

「這是為了阻斷我們創造不朽藝術的道路。」

「不了解男性的身體構造,也就無法涉足藝術的主要領域。」

沒有以男性為作畫對象的權利,這是女性畫家在創作道路上必須跨越的第二重阻礙。

最諷刺的是,隨意翻閱藝術史,我們不難發現女性大多作為繪畫題材出現。

比如《蒙娜麗莎的微笑》《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等。

關於這一現象,約翰·伯格曾在《觀看之道》中指出:

「客體化」產生於看與被看之間,女性主義者則認同「男性凝視」的概念。男性常常是帶著權威的觀看者,女性則生來就是被觀看的一方。 在不同的位置、立場、角度、脈絡下的觀看與被看,都是權力的運作和展現。

「凝視」,是男性與生俱來的權利,而「被凝視」則是女性的命運。

透過本片,我們能看出導演想要打破僵局的野心。

在作畫過程中,艾洛伊茲和瑪莉安總是相互凝視。這意味著,女性角色同時作為凝視這一行為的「主體」與「客體」。

如此一來,女性便能從「藝術家—繆斯」的傳統關係中解放出來,從而真正實現了視角上的平等。

這就正如《簡愛》所說,「在上帝面前,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

拋開電影本身。

在男性執掌話語權的電影行業裡,導演瑟琳·席安瑪卻大膽採用了純女性製作班底。她的目的,在於實現對「性別偏見」的反叛,並最終為女性從業者爭取話語權。

光憑這一點,就稱得上勇氣可嘉。

即使凱撒獎最後只象徵性地給出「最佳攝影」這類技術小獎,也完全不妨礙大眾對本片的讚許。

畢竟,戛納場刊3.3的高分與「酷兒金棕櫚獎」,足以證明本片的質量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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