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少即是多——影視信息的呈現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理論上來說,任何一種語言,不管是文字性的,還是藝術性的,都具有信息度。而Celine Sciamma老師在英國電影協會的演講上已經深入剖析了《燃燒女子的畫像》這部作品。與一般電影的126個場景相比,燃燒女子的畫像僅用了69個場景,在時長不變的情況下,每一個場景蘊含的信息量自然也就更多。
一 語言性
場景的信息量,也就是鏡頭語言所表達的信息量。與文本傳達的單一性不同,鏡頭語言的信息量通過畫面、音樂、表演等多種方式組合而成,而且組合方式不完全是層級,它們可能相互補充,也可能相互拆台,甚至可能提前洩露。例如《殺死伊芙》,它的背景樂與歌詞信息往往就是當前境況的補充說明。
畫面上,通過不同的畫面結構,放大或縮小局部場景,特寫,站位,加上表演,可以展現出角色在當前場景下的地位與心情。
不管構圖的比例(Eve所佔畫面更多)還是台詞,Eve都顯示出她才是上位者。這點如果換成文字描述,就需要寫出「Eve走到Kenny身後,向他說出自己對犯罪者的特寫」這樣的說明性文字。這就是鏡頭語言與文本語言的不同性。
正因為這樣的不同,小說裡大量的心理描寫改成影視劇以後,需要通過表演,有時候還要加入額外的台詞、旁白來表達。例如《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誤以為舅舅解決了家庭危機而後悔告訴達西先生那裡,原文寫的是:
——《傲慢與偏見·第四十三章》王科一·譯本 伊麗莎白目前非常後悔,當初實在不應該因為一時痛苦,竟讓達西先生知道了她自己家裡為她妹妹擔憂的經過,因為妹妹既然馬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婚,了卻那一段私奔的風流孽債,那麼,開頭那一段不體面的事情,她們當然希望最好不要讓局外人知道。 她並不是擔心達西會把這事情向外界傳開。講到保守秘密,簡直就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能使她信任;不過,這一次如果是別的人知道了她妹妹的醜行,她決不會象現在這樣難受。這倒不是生怕對她本身有任何不利,因為她和達西之間反正隔著一條跨不過的鴻溝。即使麗迪雅能夠體體面面地結了婚,達西先生也決不會跟這樣一家人家攀親,因為這家人家本來已經缺陷夠多,如今又添上了一個一向為他所不齒的人做他的至親,那當然一切都不必談了。 她當然不怪他對這門親事望而卻步。她在德比郡的時候就看出他想要博得她的歡心,可是他遭受了這一次打擊以後,當然不會不改變初衷。她覺得丟臉,她覺得傷心;她後悔了,可是她又幾乎不知道在後悔些什麼。如今她已經不想攀附他的身份地位,卻又忌恨他的身份地位;如今她已經沒有機會再聽到他的消息,她可又偏偏希望能夠聽到他的消息;如今他們倆已經再不可能見面,她可又認為,如果他們倆能夠朝夕聚首,那會多麼幸福。她常常想,才不過四個月以前,她那麼高傲地拒絕了他的求婚,如今可又心悅誠服地盼望他再來求婚,這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會感到怎樣的得意!她完全相信他是個極其寬宏大量的男人。不過,他既然是人,當然免不了要得意。 她開始理解到,他無論在個性方面和才能方面,都百分之百是一個最適合她的男人。縱使他的見解,他的脾氣,和她自己不是一模一樣,可是一定能夠叫她稱心如意。這個結合對雙方都有好處:女方從容活潑,可以把男方陶治得心境柔和,作風優雅;男方精明通達,閱歷頗深,也一定會使女方得到莫大的裨益。 可惜這件幸福的婚姻已經不可能實現,天下千千萬萬想要締結真正幸福婚姻的情人,從此也錯過了一個借鑑的榜樣。她家裡立刻就要締結一門另一種意味的親事,也就是那門親事破壞了這門親事。
BBC1995版的6集電視劇《傲慢與偏見》裡,這個片段編寫了一段伊麗莎白與姐姐的簡短聊天來表達這遺憾與愛的情緒。
除此以外,畫面色調也是表達角色與故事的情緒的方法之一。例如《小丑》:
前後的亮度變化也是角色本身情緒的變化。
上述這些表現手段遵從傳統,信息量的承載來自於故事場景的不斷變化。每一個場景都承載了一段故事/情緒的變化。當然,電視劇與電影是不同的。而且儘管場景都是虛構,但《小丑》的故事結構、表達內容與人物關係的複雜度遠超過《燃燒女子的畫像》,所以不能以此為參照物進行比對。思來想去,我覺得《斷背山》應該是最好的參照對象。不僅因為二者同樣反映LGBTQ的生活,也因為人物關係上同樣平等,環境也同樣簡單,少有外部騷擾。
二 關聯性
關聯是《燃燒女子的畫像》裡最常見的使用方式。比較傳統的關聯方式是物是人非,這種沿用了上千年的方式主要來自於舞台布景。相同佈景下人物的悲歡離合最容易在幾小時內打動人心。例如上田久美子創作的寶塚舞台劇《翼ある人びと―ブラームスとクララ?シューマン―》,其開頭與結尾都是相同的人,相同的物事,相同的佈景。
它巧妙地運用了一個倒敘的結構來描述這個故事。結尾延續上了開頭,而中間又是對開頭部分的闡述,而連接這部舞台劇的物品是音樂;在燒女圖中,連接故事的繪畫。
這是敘事結構上的關聯性。除此之外,燒女圖還採用的大量的其它物品來側面講述故事。例如裝畫的木箱,它一共有三次重要特寫,第一次在瑪麗安去往小島途中掉落海裡被瑪麗安拿回,第二次是瑪麗安開啟它,第三次則是男僕封住送往米蘭。
原本畫像是沒有必要特寫的,但考慮到導演不浪費每一個鏡頭的想法,我認為畫像承載的任務有三點:
第一次掉落海裡時瑪麗安自行撈取而不是像常見故事情節中由男性撈取,意味著瑪麗安性格裡的獨立與無畏,同時從此刻開始,男權社會的規則也逐漸被導演排除在外。為後來的愛情故事發展埋下了基石。
開箱與封箱則是愛情的開始與結束。畫肖像畫這件事是二人相識的緣由,也開啟了二人的愛情故事,而封箱是把愛洛依絲送往遠方(男權社會),也是二人愛情故事的結束。
但這些都不是愛的結束。
我之前看的另一個版本是:從未是過去時。我個人認為那個翻譯更切合這個故事。因為之後燒女圖的兩個場景,加上開頭展現的,都能說明二者之愛是一直存在的,而且這幾個場景,又與瑪麗安身份尚未暴露時與愛洛依絲的一段對話巧妙連接上了。
之前二者討論自由的時候,瑪麗安曾經表達獨自一人就是自由,而愛洛依絲對此表達疑問。
這兩段恰好映照到了開頭引發故事的時刻與最後的畫展和音樂會時刻:
這幾個時刻,她們都是孤獨的,享受回憶自由的,同時也都感到了對方的不可或缺。正如離別前所說,不要遺憾,要記住。幾個場景也因為這句台詞被串聯起來。
除此以外,這部電影還有許多互文性,例如小女僕刺繡的幾天,鮮花從開到落,但刺繡的花從無到有。這既宣告時間的流逝,也是二人愛情之花的盛開、永駐。還有從愛洛依絲登場開始就一直存在的「回頭」,「回頭」的概念以愛洛依絲起始,由瑪麗安結束。這點我認為自己另一篇說的更加清楚。
三 授權性
與傳統電影表述不同的是,愛洛依絲作為自己的主體,沒有像常見物化女性的電影那樣開場就免費贈送觀眾「訪問權」。
這點是在看「Portrait without a Face: Faces and Facelessness in Céline Sciamma’s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這篇文章時得到的提示。
原文鏈接地址: http://ii035.cn/GqPc8d
這裡的授權當然不是指裸體。其實展現裸體一般都要簽訂協議,像Jennifer Beals拍The L Word的時候就沒簽協定,所以整部劇集都沒有出現裸體。但是法國似乎例外,Celine對此有過吐槽說法國人似乎從不問演員是否樂意之類的,那很破壞氣氛。大概這跟法國很早就用裸模有關吧……
扯遠了。這裡的「授權」指的是經過角色允許,「訪問」她的思想,她的身體,在她允許之下,繪製她認可的畫像,而不是未經她授權,繪製規則下的,不能代表她的畫像。所以對於被畫這件事她開始反抗,甚至在瑪麗安憑藉觀察結合臆想出來的畫也絕不認同。因為那沒有受到她的授權。
這種授權性在男性視角電影中比較常見。例如《斷背山》,兩位男主角的思維與身體就是逐漸展現出來的。但同等情況下,女性角色就比較少見。她們很少有逐漸挖掘的機會,尤其在英雄性質的商業片中,即便女主本身也很有實力,她們也還是處在單調乏味易訪問的狀態下,例如《蟻人》中的黃蜂女。甚至於《卡羅爾》中也是。當然,這和主題有很大關係。幾乎所有的愛情故事講述的都是兩個相愛的人如何與「世俗」相愛相殺。他們的思維邏輯與行為邏輯處在常見的男權視角之下,當主題是反抗與鬥爭的時候,愛就成了反抗的代名詞。反抗的越多,授權的越快,這由作品容積決定。
四 留白之美
著名雕塑作品斷臂維納斯一直以來的爭論之處與美麗之處就在於它斷臂的留白之美。留白一直以來也是我國國畫作品的精妙之處,甚至於飽受詬病的《紅樓夢》續作中黛玉之死那句「寶玉,你好……」也讓人頗為稱讚,正是因為它留給觀眾充分的想象與參與。
《燒女圖》有兩處留白就用得極為精妙。第一處是從半夜篝火握手到白日海邊握手的場景變化。篝火晚會時兩人隔火相望的神情已經充分表明了二人的心思。幾乎每個觀眾看到這裡都忍不住要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們之後會想什麼,會發生什麼?席導巧妙地利用場景轉換略過了這裡,將兩人從篝火晚會到海邊的思慮留給觀眾,將情到濃處的親吻留給了兩位主角。
之後一段,則是畫作完成後二人的爭吵。愛洛依絲轉身離開獨自去海邊時在想什麼?她是僅僅生氣,還是失望、難過、後悔?她有沒有想過回頭?這一切觀眾都不得而知。這段空白期的情緒正因為留白,才能讓觀眾面對瑪麗安的淚水時不自覺代入愛洛依絲的情緒,參與進二人關係之中,去品味那份痛苦。
而同樣這樣的吵架分開的場景,《斷背山》則各自給了兩位主角鏡頭來表達他們的痛苦。這在電影中確實是更常見的手法,與之相對的是會削弱觀眾的參與感,觀眾只需要被動接受角色的行為思想就好,無需過多代入自己情緒。
五 平等性
席導不止一次提過平等的概念。在英國電影學院編劇講座上,她也提出這部電影刻意摒去了男權主導、階級主導與智識主導。從木箱落水到夫人離場,其實是男權視角的離開,留下完全獨立的平等的空間交由三位女性共處。在我有限的觀影中沒能找出與之相似的電影可以拿來比對,雖然《卡羅爾》和《斷背山》都有相似的獨處時光,但無論長短,它們最終的基調還是與社會制度的抗衡。反而是The L Word,讓我覺得女主角們的友誼是平等、互助的關係。
在這之外我倒是想起另一個事,Laurel在L5說過直到504的shebar之吻才覺得Tina終於和Bette平等了。在看到這話之前,我一直認為Tina在二人首次確立關係後是二人關係的主導者,聽到這話之後反推了一下,發覺她說的才是真的。一到三季,二者的關係確實非常不平衡。不管是經濟還是心理,她們都有著依靠的心理而不是獨立處理、彼此扶持的關係。直到她們都擁有獨立的人格後,這份關係才確實真正的獨立了。考慮到席導也有看這部劇,不知道TLW獨特的女性環境是否給了她一些啟發與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