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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女性凝視下的溫柔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隨著影院復工,我們終於回到了夢寐以求的電影院。對於影迷來說,每年最大的狂歡無疑是電影節了。本來翹首以盼的春天的北影節由於疫情延遲了,而上影節,本以為也會跟北影節面臨一樣的境遇,但幸好在延期一個月後,上影節緊隨著影院七月二十號復工,宣布在七月二十五號正式開幕,對於已經憋了半年的影迷們,沒有比這更好地消息了。

對於很多在上一年各大影展有斬獲的影片,由於各種眾所周知的原因上院線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電影節卻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讓我們有機會能夠在大銀幕上一睹這些佳片的風采。比如今天要分享的這部由瑟琳.席安瑪指導的,斬獲了第72屆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獎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就是大家都非常期待在電影節上看到的熱片。一出發生在十八世紀法國的禁忌之戀,一個關於創作肖像畫作的故事,一段令人回味無窮的孤島情緣,這是2019年絕不能錯過的一部電影,更是在2020年的電影節上非常值得一看的作品。

八幅肖像

影片當中共出現了八幅肖像,可以分為四類。

其一是男性視角下創作的肖像:在瑪麗之前來的上一任男性畫師,根據羅伊斯母親的描述羅伊斯非常抗拒讓對方畫自己,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羅伊斯對於男性社會的一種無聲但倔強的反抗方式,從最後的成畫上,畫師可以描摹出羅伊斯曼妙的身材和體態,但是卻無法畫出她的面容。

在男性畫師視角下,女性的身體永遠是先於面容的,因為身體經常是被物化的,美麗的女性一定要是豐滿的,圓潤的,但他並沒有真正的去觀察,試著去了解羅伊斯真正的樣子。失敗的畫作,既是對男性視角下被物化的女性形象的批判,又存在著某種女性主觀上的反抗。

第二類畫作是瑪麗為了完成「工作」而在「公共場合」完成的羅伊斯的肖像,在這之中,兩幅畫又可以被劃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幅是瑪麗完全當做工作去創作的肖像:第一幅畫的創作,瑪麗看待羅伊斯並非投入情感,而是理智佔主導,她想要完成一份工作,同時又想要證明自己比父親更強。導演不斷在強調著瑪麗每一次接近羅伊斯的目的性,比如她會一直窺視著羅伊斯的面容,偷偷在草稿上記錄下羅伊斯手部的動作等。

更關鍵的是,瑪麗在完成第一幅畫作的過程,完全是靠著對羅伊斯的觀察和自己的想象去創作的,並沒有真正的對著羅伊斯在畫。瑪麗建構出的羅伊斯的形象,是符合羅伊斯母親,即雇主的要求的,等於說瑪麗是在迎合男性凝視下的女性去創作的,這一切使得瑪麗的畫最後無法獲得羅伊斯的認同,因為那不是羅伊斯真實的樣子,而只是一種他者的想象。

第二幅瑪麗完成的羅伊斯,是在二人產生愛戀關係之後,隨著感情的加深,它們共同完成了一幅屬於女性對女性的觀看之下的畫作。瑪麗在這當中拋棄了理性和所謂的藝術要求,而選擇忠實的還原羅伊斯本人,不再是去刻意的迎合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形象,而是對於女性自身的重新創作,這一次的畫作,贏得了羅伊斯的認同。

但這其中又非常諷刺的是,瑪麗完成第二幅畫作,是二人情感最濃烈的時候,但卻也是他們分別的時刻,瑪麗賦予情感繪製的畫作,終要送到羅伊斯未來丈夫的手中,親手將珍愛之物獻給「情敵」,這為這幅畫增添了悲劇性的色彩。就如片中羅伊斯朗讀的《俄狄浦斯與歐律狄刻》,回頭看向妻子的俄狄浦斯是因為愛,但他的行為卻徹底將妻子推入了地獄。愛與失去,這構成了本片非常重要的母題。

第三類片中出現的肖像,來自瑪麗和羅伊斯交好後,瑪麗私下畫的羅伊斯,以及瑪麗的一幅自畫像。為什麼將其區別於第二類,因為這三幅畫像都是「非工作」以及屬於「私人領域」的。

瑪麗在火爐旁凝望著羅伊斯畫的羅伊斯的睡顏,是二人關係剛剛開始升溫不久,床上的羅伊斯放下了對瑪麗的防備,而瑪麗不再像之前一樣,觀察羅伊斯只是為了完成工作,不再注重所謂的細節刻畫,而是關注著羅伊斯的面容。

瑪麗在吊墜裡畫的羅伊斯,是在二人即將分離之時,同樣沒有身體的描畫,只有對方深情的目光和姣好的面容,這是屬於戀人的創作,凝結著他們彼此對對方的不捨和依戀。凝固的畫作煞如二人想要暫停的時間,有無數專屬二人的甜蜜。但現實是,那一刻只能被珍藏在私密的吊墜中,成為回憶。

羅伊斯的自畫像,羅伊斯將鏡子置於私處,瑪麗從鏡中投射出的自己重新認識了自己,凝視鏡中人,瑪麗也真實的面對了自己的欲望,她與羅伊斯的交歡,是她對本我深處壓抑情感的一次釋放。畫在書中的肖像,同吊墜一樣,是被隱藏起來的,專屬二人的秘密,一瞬間的本我的釋放,在回到世俗中時,又要再一次被隱藏起來。

第四類是專屬於瑪麗和羅伊斯的愛情秘語。

影片開場在瑪麗的課堂上,放著一張她畫的佇立在篝火旁的羅伊斯。那個被定格的瞬間,是二人情感升溫的重要時刻,因為在那之後,她們就將在沙灘上接吻。而將這個重要時刻記錄下來並且放在自己長期生活工作場所的瑪麗,心底裡從沒放下過羅伊斯,同時作為影片的開始,這其實也給故事留下了一個懸念,即這個令瑪麗魂牽夢繞的繆斯究竟是何人。

影片臨近末尾出現的瑪麗在畫廊看到的羅伊斯的肖像,那並非出自瑪麗之手,但在畫像當中卻深藏著只有瑪麗才能讀懂,羅伊斯手中夾住的書頁,正是瑪麗贈予她的自己的自畫像。畫中畫的套層當中,是專屬於二人的甜蜜回憶,不可言說,但也絕不會忘記,比起撕心裂肺的訴說著我多麼愛你,如此的方式顯然更加令人震撼。

女性凝視中的她們

所謂「女性凝視」是相對於「男性凝視提出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福柯在其一系列著作中提出了「凝視理論」,而後在七十年代,勞拉穆維在女性主義發展之中提出「男性凝視」,意指女性是被注視下的客體,接受著物化和被定義,女性在男性的凝視之下承擔著「意義的承擔者,」而非意義的創造者「。

舉例來說希區柯克作品中《迷魂記》、《後窗》當中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形象,以及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中對於「蛇蠍美人」的呈現,其實也是為了凸顯出男主人公的道德困境,情感需求,而非真的將女性作為主體去呈現,她們依舊是功能性,物化的。

片中又處處存在著男性凝視的影響,比如瑪麗被僱傭來畫的羅伊斯的肖像,其實根本上還是為了取悅羅伊斯未來的丈夫,那也是男性的一種目光。但本片在男性視角的籠罩之下,其實在藉著兩個女人之間彼此的凝視在打破一種既往女性被要求的模樣,而去真實的呈現女性自身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比如瑪麗深受父親的影響,所以第一幅畫是充滿了男性的視角的,但這並不是羅伊斯所滿意的。在羅伊斯和瑪麗關係逐步升溫之後,瑪麗在對於羅伊斯的畫當中逐漸擺脫了一種規訓和刻板印象,而是真實的觀察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主體所擁有的特性,而瑪麗也不斷地在釋放著自己,使其不再壓抑她真實的性取向。

這是角色之間,角色之外,立足於全片,導演本身也在破除一種男性凝視,比如在呈現瑪麗和羅伊斯的親熱戲份時,不會著重於呈現身體的性器,或者激烈的床戲,二人的一切都是點到為止的,魚水之歡換為彼此間神情的凝視。導演沒有把同性作為奇觀去呈現,而是在還原兩個個體之間的愛戀。相比較而言,雖然樸贊郁的《小姐》當中也有磨牙段落的曖昧呈現,但大多比較露骨,本片與朴贊郁視角下的同性之戀就有很大的區別。

融於視聽的情愛

雖然影片在呈現二人之間的情愛戲時非常的克制,但導演用了很多視聽化的手段去外化了二人之間逐漸升溫的愛戀。比如在二人第一次關係產生實質上的轉折,是瑪麗在房間裡給羅伊斯彈奏《四季》,而此時在二人深情凝望對方的後景初,爐火中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著,暗示著二人心中被燃起的慾火。

再如瑪麗,羅伊斯以及女傭在夜晚的篝火旁與一眾婦人歌唱時,瑪麗與羅伊斯神情的凝視讓羅伊斯甚至沒有看到自己身上被篝火點燃的裙擺。這其中暗含著幾層意味,一層燃燒的裙擺來自於瑪麗的凝視,這暗示著瑪麗對羅伊斯躁動壓抑的情感,第二層是對羅伊斯來說,她也許還沒有意識到瑪麗已經愛上了她,但她正為二人之間朦朧的愛戀感到既新鮮又疑惑,察覺不到熱烈的愛欲的襲來。

第三層則是這火焰亦是危險的火焰,二人的戀情在十八世紀的法國顯然是不被接受的,禁忌之火意味著她們如果被發現,將會承擔不可想象的後果。就如婦人們在阿卡貝拉當中不斷重複的那句歌詞「Non possum fugere」 (我無法逃脫),正如瑪麗與羅伊斯的感情,無法拒絕彼此相互襲來的愛戀,只能直面欲望。

伴隨著一次次瑪麗與羅伊斯的交歡,在畫面之外,我們總能聽到壁爐當中木柴在火焰中燃燒的噼裡啪啦的聲音,包括在窗外時不時傳來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這都是屬於二人情感的一種外化的方式,從暗潮湧動到熱烈奔湧,畫外音的呈現完全詮釋了二人感情升溫的全過程。

兩次幻象

為了更加強化瑪麗對於羅伊斯的愛戀,片中為瑪麗設計了兩場看到羅伊斯身著婚紗的幻象場景。這兩次幻象一次出現在瑪麗和羅伊斯在海灘上初吻之後,幻象的出現表明此時瑪麗已經愛上了羅伊斯,而她看到遠處的幻象則是在提醒她,她們之間的感情是短暫的,這同時也為畫作的完成又增添一層悲劇色彩。

第二次幻想的出現是在二人完成畫作,彼此更多次的親熱之後,重複出現的幻象,是瑪麗煎熬的外化。瑪麗無法對羅伊斯訴說,因為羅伊斯也為這一切而痛苦著。瑪麗只能獨自承擔者這一切。在瑪麗最後離開羅伊斯時,她被羅伊斯叫了一聲回頭,發現了真實的身著婚紗的羅伊斯,瑪麗的夢魔最終成真了,而緊閉的大門和陷入黑暗的羅伊斯,則是瑪麗主觀上與羅伊斯的訣別,她下定決心要忘記這位曾經的愛人。

孤島上的女性烏托邦共同體

本片意在呈現一個由女性組成的共同體。男性在片中是集體缺席的,除了開篇瑪麗來到島上時和離開後,在整個島上的生活,未曾出現過一個男性角色,這座島就是屬於女性的一個烏托邦,她們互相扶持,幫助。比如女傭在瑪麗生理期照顧她,羅伊斯袒護瑪麗,沒讓母親開除她,以及瑪麗和羅伊斯陪著女傭墮胎,對於那個時代的女性,墮胎是罪惡的,但是為了遵循女用個人的意志,她們寧可背離傳統與他們的束縛。在這個烏托邦當中,女性成員們彼此扶持,照顧,不需要附庸或者取悅於男性。

但這並不意味著缺席的男性是真正不存在的,片中呈現的更多的是一種缺席的在場。比如瑪麗之所以會被僱傭來島上,是因為他父親的名氣,包括最後瑪麗的畫展,也是貼著父親的盛名在外。雖然瑪麗的父親從未出場過,但是他卻似幽靈般時時盤繞在瑪麗周圍,時時影響,束縛著她。

對於羅伊斯更是如此,姐姐的死讓她不得不承擔起聯姻的重任,這在羅伊斯家是一個悲劇的輪迴,因為羅伊斯的母親也是如此,要為了全家人的幸福嫁給一個自己可能並不愛的男人。羅伊斯的命運始終是被決定的,包括瑪麗的畫,上文也提到過,這個畫作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取悅她未來的丈夫。

男權社會建構下的權力體系和社會結構,使得女性始終無法得到平等的對待,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以及選擇,她們始終是被安排,被決定,被定義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女性群體只能就此任命,島上所呈現的女性烏托邦就是一個實證,也許在那個年代只能在島上狂歡,但總有一日孤島會連接在一起,女性也可以形成一個強大的集體,對抗男權社會,真正的獲得自由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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