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轉身吧，叛逆者

去年就種草的片子，從出預告片開始就一直關注，因為疫情、工作，以及一系列紛紛擾擾的事情，一直拖到2020年下半年才有時間看。

故事不複雜，講的是繼承父親事業的女畫家瑪麗，受雇到一個孤島上為富家小姐埃羅伊斯畫相親用的油畫，艾洛伊絲由於姐姐的自殺被迫承受不屬於自己的命運，由於家族的利益與素未謀面的米蘭紳士結婚，她憤怒，用不允許被畫像的方式反抗。瑪麗為了完成任務，默默的觀察她畫她，卻也被觀察著，兩個女孩在短暫的相處中，彼此吸引，命中注定般的相愛，然後回歸各自的生活軌跡。

但是一個電影不能被這樣被簡單的從劇情上解讀，導演技藝高超，演員表現出色，在幾乎完全沒有配樂的情況下，通過演員的語氣、動作、畫面切換、各種意象、光影變化表達出豐富的情緒和複雜的情感。

一開始的艾洛伊絲，古怪、冷漠、執拗、嚮往自由，她奔向懸崖和大海，像是要把生命也甩在後面，但又沒有付諸實施的決絕，或者說她有這個勇氣，但是缺乏那個最終成型的契機，所以她憤怒，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反抗著母親加給她的命運。

在電影的前半段，她沒有露出過一個笑容，讓給她畫像的瑪麗一籌莫展，只好用肖像畫的慣用手法，生生捏出了一個僵硬的、沒有生命的微笑。這幅畫，最終沒有被艾洛伊絲的母親看到，但我覺得，要是瑪麗沒有毀掉這幅畫，夫人看到這幅畫，也會表示滿意的。

曾經的夫人，在出嫁前畫像上的那個笑容，也是神采飛揚的，但是現在的她已經好幾年沒有笑過，她為人自私刻薄，對待女兒冷漠無情，為了自己能回到故鄉米蘭，並且獲得經濟上的援助，為大女兒安排嫁給素未謀面的男人，大女兒死了，馬上把小女兒從教會拎出來替代。這樣的人，自己露出的笑容都是疲憊而套路化的，當然不會關心女兒是否開心，女兒的小反抗只是讓她心煩罷了，她的意志是不可動搖的。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洛伊絲和瑪麗，在偷偷的彼此觀察中相愛了。在瑪麗之前，是有過一個男性畫家為艾洛伊絲畫像的，最終只畫出了面目模糊的廢品，他的失敗也暗示了艾洛伊絲的性向，即與男人不可能產生愛情。瑪麗有才華，有見識，堅韌細膩，敏感多情，她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她體驗過愛，她可以一輩子不結婚，她有著艾洛伊絲渴望體驗的一切，通過愛人的眼睛去體驗世界，這是處於她這個位置上幾乎唯一的選擇。而瑪麗呢，她愛艾洛伊絲的憤怒，固執、小計較，愛她身上勇敢和懦弱的矛盾，她對她的過去好奇，對她的思想好奇，不斷探究，最終淪陷。那副面貌不詳的綠衣女子畫像，瑪麗從左心房點燃它，那火燄，其實也源自她的內心。

這種彼此觀察吸引在野宴上，傾聽著奇異的歌聲，隔著篝火，四目相對之時，達到了頂峰。此時的艾洛伊絲也是最動人的，高傲的微笑，微蹙的額頭，失火的裙角，滿不在乎的向前走，宛若女王一樣的步態，只是沒走兩步就被救火的女僕撲倒在地。然後兩個人順理成章的接吻、做愛，像所有剛在一起的情侶一樣，瘋狂的探索著對方的身體，在性愛中成為彼此，延長共度的時光。在這一段裡面，導演用了大量的非常高級的象徵性拍攝手法，其實並沒有什麼大尺度的鏡頭，就是通過一個個小動作，眼神、光影，給人很情色的感覺，其中一部分，讓人想起《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裡面那隻多汁的桃子。

但其實在這裡就埋下了伏筆，瑪麗開始在黑暗中看到身著婚紗，憤怒的艾洛伊絲，像天使，又像審判者，她轉身，那個身影就消失，然後瑪麗久久的注視著艾洛伊絲的睡顏。其實，在愛情中，兩個人都有改變，艾洛伊絲變得有笑容、也願意交流、也會參與集體活動，關心他人，她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渴望愛，就克服害怕，去爭取了。瑪麗變得貪心，從不用參照便能畫出艾洛伊絲的肖像便能看出，開始時那副裙擺著火的畫，甚至沒有臉，便能感覺那是她。但是她真全心全意的為愛人的改變而高興麼？她有沒有一點點留戀那個隱含怒氣的艾洛伊絲？看著她一點點從愛人的眉目間消失，有沒有悵然若失的感覺？

但是沒有時間想這些了，相處的時間稍縱即逝，畫像交差，就不得不面對現實，艾洛伊絲要嫁去米蘭，瑪麗要承接下一份工作，而面對命運，無論瑪麗，還是艾洛伊絲，都不過是叛逆者，抓緊時間，在允許的小小天地，放縱的去感受愛，就像那副最終的女子肖像畫，帶著戰士般驕傲的微笑。但是她們卻不是革命者，無力去徹底打破秩序，創出新天地。

不然又怎樣呢？要瑪麗帶艾洛伊絲走麼？不管她是否承認，那個時代，她安身立命的根本還是父蔭，要小心翼翼的按照規則討生活，根本容不得她的叛逆。

我們可以責怪艾洛伊絲的懦弱麼？由始至終，她都沒想過不去接受這門婚姻。但你讓一個從小在修道院長大，連在海邊奔跑都是奢望的小姐怎麼辦？

轉身吧，我的愛人。愛情不只是風花雪月，還有柴米油鹽，在離開這個烏托邦，在爭吵、世俗把愛意消磨前，轉身吧。

放手吧，我的愛人。就像是繪畫，我們都知道到了最後應該停筆的那個時刻，在一切變得不美好之前，放手吧。

一切只不過是小小的脫軌，在人間和地獄的交口，心照不宣的轉身，同愛人道別，把不褪色的回憶永遠珍藏。

一別經年，當瑪麗再次見到艾洛伊絲的畫像，她的臉上掛著那種肖像畫固有的沒有生命力的微笑，白髮、皺紋、疲憊、牽著兒子的手，她沒有辦法抗拒生活加在她身上的諸多身份，妻子、母親、貴婦人，但是手指間洩露的小小的28，顯示她的靈魂還活著，帶著愛的記憶，會憤怒、會哭泣、會流淚的女戰士。

那麼這次，她會回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