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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北影節女性之聲單元:《燃燒女子的畫像》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燃燒女子的畫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2019 法國 120分鐘)

導演/編劇: 瑟琳·席安瑪

主演:阿黛拉·哈內爾 諾米·梅蘭特 盧安娜·巴傑拉米

主要獎項:第72屆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獎

藝術海報(設計:wkwz)

很幸運《燃燒女子的畫像》能出現在北京電影節展映片單「女性之聲」裡,更加榮幸能在國內大熒幕上看到燒女。回想那晚在中國電影資料館裡各種複雜情緒交織的120分鐘,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過的場景真實的佔據了視野的全部,清晰的海浪翻滾和火焰燃燒的轟鳴聲感覺一切都觸手可及,豐富的畫面細節和微妙光影塑造出油畫質感的效果隨時間流逝一張一張毫無保留的在你面前鋪開;用古典的愛情故事貫穿始終引發關於生命、記憶和存在的思考和沉默。影院裡能夠清楚感知到每一處細緻入微的情緒暗湧,熱烈到窒息的雙向的且平等的深情凝視,望眼欲穿的期盼與萬死不悔的追求,短暫的熾熱帶著隨及會被灼傷的痛苦不斷地燃燒,最終一切隨著時間流逝,只有沉默和接受是對的;在這之後如同漫漫極夜的人生裡接納和承擔所有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痛不欲生的癡癲與瘋狂,因為人類本身的弱小,被灼傷之後留下的破損部位在時間的推動下逐漸癒合,最終留下形狀迥異的疤;但我們仍活在這個世界上並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因為過往仍會留下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永遠如影隨形的火,在長夜裡留下一個微弱但足以對抗和生存的火把,在所有被冷漠的時刻和每份的孤獨裡熊熊燃燒,告訴你本身的存在即熱烈,告訴你不枉來到過這個世界,之後你將會帶著記憶繼續活下去。

之前還是低估了燒女在北影節的熱門程度,但萬幸的是歷經周折還是換到了一張第一排的座位,雖有不足(位置有些偏,字幕屏太亮晃眼,北影節的翻譯直白)但還是成為我有史以來最佳觀影經歷,而且燒女的每場放映都有粉絲自發的應援活動,現場會提前發一些卡片或者票夾。與電影院觀看相比,以往在電腦上觀看的時候至少忽略了四分之一畫面和聲音的細節信息量。很多人說覺得節奏緩慢平靜如水,但無論是畫面細節、情緒展現還是鏡頭語言,都微妙的恰到好處,所有微妙但豐富的細節如同一幅油畫內部流淌著的只能用眼睛捕捉到的旋律(個人感覺表現主義和後印象派的畫作中更能體現到這種流淌的旋律感),影片節奏並不慢(當時希望能更慢點..);全片沒有插入背景音樂,除了瑪麗安的演奏,就是高潮部分一段不斷上升的人聲演唱和結局部分維瓦爾第《四季》夏小提琴協奏曲(真的是兩首特別絕的曲子),使觀眾的情緒不是被背景音樂帶著走而是真真切切被眼前的影像和情緒觸動,不可否認電影配樂的重要性,但有些時候感覺在故意利用配樂讓觀眾知道什麼時候該感動該哭了,就像一些春晚小品節目裡到煽情部分就立刻切到台下觀眾抹眼淚的畫面;在看燒女時我感覺我拿回了對自己情緒的支配權。

雖然北影節大部分觀眾都是本地人,但還有很多影迷為了看電影從世界各地趕來住在北京,在來往不同影院的過程裡對抗著北京能把人逼瘋的交通,雖然家裡人乃至資料館門口保安都不能理解。但好的電影還是要回到影院去觀看的,拋開「神聖的儀式感」不說,搶/買到票和觀影前的興奮、在影院裡瞪著眼睛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放下防衛袒露身心的時刻才是看電影最本質的快樂,而迷戀上某種事物、某中文化、某個人都是人生中難得可貴的狀態。

(燒女的票和票夾)

燃燒女子的畫像突出了作為愛人平等的凝視,但對於女性很多時刻單向或雙向的觀看是不平等的。想先以癡迷畫芭蕾舞者的畫家埃德加·德加為例來講述何為不平等。他一生留下了兩千幅作品,其中一半是以芭蕾舞女為題材。舞蹈富有一種極致流動雕塑版的美,德加在芭蕾舞者身上找到了能夠代表人類完美體型的樣子。《舞台上的舞女》中的舞者姿態優雅舒展,畫面如夢如幻;但右上方只露半截身體的西裝男打破了這一美感,作為金主的他主導了觀看的權力,因為18世紀的女芭蕾舞者出身底層,最快晉升的辦法就是得到金主的賞識和鈔能力,專門設有特殊的舞池和觀賞平台供舞者展現姿態和金主們評判和選擇。畫中西裝男觀看舞者,畫家和觀眾觀看舞者,我們通過畫家觀看舞者,這種鑰匙孔角度是德加要表現的觀看權力的問題。畫中的舞者和18世紀現實中的舞者是一個沒有個體特徵的被支配的群體,展現和創造美的同時又是一種深深的矛盾和殘忍,而很多作品中的女性角色都是作為一種美的符號,滿足觀眾窺視的欲望(點名《藝妓回憶錄》),現實生活中很多人則滿足於成為一個美的符號。

(圖源《大話西方藝術史》有色差偏紅)

回到燃燒女子的畫像,瑪麗安之前的那位畫家與愛洛伊斯就形成了畫家與模特之間不平等的觀看關係,畫家占據主導地位,而模特是一個任畫家擺弄的對象。做模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很少能堅持二十分鐘但專業模特能堅持兩小時以上..這種被支配關係讓愛洛伊斯感到了不平等所以拒絕擺姿勢,呈現出來就是畫過的部分筆觸潦草且生硬,臉的部分被隨意塗抹,能看出來畫家作畫的時候因為喪失了支配權真的很生氣...瑪麗安在觀察前畫家的潦草筆觸時誤用蠟燭點燃了畫,同為畫家的她自然可以從畫中感受到作畫者當時的心境,隨後索性燒掉,一方面原因是出於對這種不平等視角的不贊同和無奈。

平等的觀看視角在現實生活中是很少或者可能絕對不存在的,因為人生來不平等,性別不平等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奮力去追求相對的平等可能會走入一個無休止的失望循環,或在一個美好幻像裡找到歸宿,或永遠懷念某一刻的曇花一現。為了達到兩人在謀一時刻的平等凝視,瑟琳·席安瑪故意克制和延長了感情節奏,一步步地推進情愫再慢慢燃燒;甚至推遲了愛洛伊斯出場的時間和露面的時刻,從女僕的不了解、母親的話和姐姐的自殺給觀眾留下了對愛洛伊斯和她的家庭,以及整個18世紀的社會狀態和女性命運的初步印象,悲劇性的基調如綿延不絕的「背景音樂」從電影開始一直延續到《夏》的結束;還有當女僕拿著綠裙走來的時候,裙底時而露出的腳讓觀眾產生了以為是女主人即將出場的錯覺,鏡頭上移後產生了一種期待落空的感覺,這裡的小設計非常有趣...而真正的她是沒有多少自己的衣服,渴求平等常年呆在修道院裡,依靠音樂和短暫自由來逃避對未來的恐懼的人。

女僕拿著綠裙

「當您注視畫中人,我又在注視誰?」

此時此刻她們達到了一種短暫但非常可貴的狀態,雙向且平等的注視、充滿欣喜的觀察、同等的情感流動..整個作畫的過程擺脫了單向的客觀描繪,進入了一種相互溝通的模式;誰也不知道也不會去理會畫筆甚麼時候會永遠停下,只停留享受當下藉肖像畫之名留給她們交流和相處的空間;所有事情都變得單純樸素,世界只剩下眼前畫中人和作畫的人,所有彷彿與生俱來的無奈和憤怒歸於平靜。

「當您理屈詞窮,便會頷首扶額;當您情難自己,便會眉梢輕挑;當您局促不安,便會喘息不定。」

《燃燒女子的畫像》裡借用了希臘神話中的歌手俄耳甫斯與妻子歐律狄刻的故事來暗示劇情走向。妻子歐律狄刻在新婚後不久被毒蛇奪去生命,俄耳甫斯心痛不已於是去冥國祈求更還妻子的靈魂。他用歌聲打動了整個冥國,於是主宰者同意俄耳甫斯將妻子帶回人間,但條件是不出山谷之前不允許回頭看她,當俄耳甫斯觸碰到人間的大門時想知道妻子是否跟在身後,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

「在這瞬間她又滑落了深淵,他急忙伸出雙臂企圖把妻子抱住,但這不幸的人只抱住了倒退的氣流。而再一次被死亡攫取的她對丈夫毫無埋怨,怨什麼?是愛她太深?」

「回頭是他做出的選擇,他選擇記住歐律狄刻,所以他才回頭的。」

「他做的不是愛人的選擇,而是是詩人的選擇。」

「也許她對他說的 ’回頭’ 。」

說句不相關的,這個故事讓我想到《朝聞道》裡對話的其中一句:「泉子,還記得北海道那個寒冷的早晨嗎?你說要出道題考驗我是否真的愛你,你問我,如果你的臉在火災中被燒的不成樣子,我該怎麼辦?我說我將忠貞不渝地陪伴你一生。你聽到這回答後很失望,說我並不是真的愛你,如果我真的愛你,就會弄瞎自己的雙眼,讓一個美麗的泉子永遠留在心中。」

俄耳甫斯的神話具有濃烈的悲劇美感,女僕聽了為歐律狄刻感到生氣和莫名其妙,覺得他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簣;瑪麗安則認為回頭的動作是出於自我選擇的,選擇了詩的天性。俄爾甫斯選擇了記憶,將新婚所有短暫熱烈的美好永遠留在記憶裡,因為從妻子變成一個冥國裡毫無意識、瘸腿的鬼魂之後一切都變了,妻子不再變得美麗完美,她心中永遠帶著毒蛇和冥國的陰影,美麗的實體在永恆黑暗中浸滿了死亡的意識;我們都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死亡已是一個固定的安排好的結局,並且沒有人在意歐律狄刻是否願意重回人間,愛人之間需要的是深情,深情不是錯誤所以他一直都沒有過錯,俄爾甫斯的深情固然一直存在,而歐律狄刻需要的是安息和遺忘。

這個神話故事告訴了觀眾所有答案,所以影片結束後不用再去深究為什麼愛洛伊斯不為了和瑪麗安在一起而反抗,以及很多年後瑪麗安在劇院為什麼不去呼喊尋找愛洛伊斯。因為反抗的盡頭是萬劫不復,瑪麗安選擇了詩人的記憶。在與世隔絕小島上的時光,因為相處的短暫和共同承擔的苦難造就了所有的激情和熱烈,對她們來說這份情感和回憶已變成了往後疲憊生活裡不死的願望。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挫折坎坷,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隨時隨地都可以來襲的冷漠和孤獨,沒有欺騙、拋棄、辜負、遺忘,當理解和幸福到來之時會因為過於圓滿和順利沖淡了激情阻塞了想象;沒有了這些所得的只是平庸的舒適,而不是幸福;它不像空氣和水一樣不可缺少,但它是命運的饋贈,賦予了存在、記憶、死亡、詠嘆、精彩、追求、燃燒等詞得天獨厚的意義。

「是否所有墜入愛河的人都認為這是新奇的體驗」

「在每一個等待你的長夜裡」

「我都想象著 情人間的一舉一動」

「您夢見過我嗎」

「無需做夢」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您」

——《燃燒女子的畫像》

奧維德 54.5 不出一個鐘頭,便凝成一朵有如石榴花般鮮紅的花。未過多久,使她綻放的風再次吹過,又使她凋零。

——《燃燒女子的畫像》(書28頁)

影片結尾處,瑪麗安看到愛洛伊斯的肖像畫,手裡的書已經斑駁也許書頁內的畫已經模糊不清,但手指仍指向28頁,以往分離的時刻是她人生中許許多多忌日裡的一個,身邊的女兒不能代表她對未來的期盼,反而預示又一次的輪迴;如愛洛伊斯的母親:我能理解她,但幫不了她。瑪麗安說我已經走出來了,但她的學生仍在畫中表現出她的憂愁。對於沉迷過去的人此時此刻真的能感同身受,可以表示同情,但不必責備。

影片以146秒的長鏡頭伴隨著激烈的維瓦爾第的《四季》夏 結束,這個結尾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真的是很絕,個人感覺如果將「視線未曾相交」放置在音樂結束黑幕的部分感受會更強烈。《燃燒女子的畫像》整體如同片名一樣熱烈的就像這段《夏》一樣,當您笨拙的彈奏我從未聽過的又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交響樂是我第一次想要吻您的時刻。凋謝的花束在女僕的刺繡布上永遠鮮豔。

「我在孤獨中感受到了您所說的自由」

「但也體會到了您的缺席」

——《燃燒女子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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