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她們的肖像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羅馬》裡有一段描寫貫穿始末,甚至是那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部分。女主人家中的女僕意外懷孕,被胎兒的父親拋棄。女僕不忍墮胎,忍受孤獨痛苦生下小孩。嬰兒出生的啼哭正映著電影的尾聲。物是人非,以中產階級家庭的張揚為開篇,到孤寡女性們相互扶持為結局,很難說孕母在其中只是一個簡單的配角。
受孕、懷胎、分娩、引產,誠然「女性專屬」的經歷,也在一部與同性相關的電影中被描寫,其實也昭示了電影並非純粹囿於同性之愛吧。
劇作文本本身是非常簡單的,畫家受雇為小姐作肖像,以讓她能夠早早嫁人,與女僕一道三人在荒涼的小島上生活。畫家與小姐日久生情,但最終小姐嫁人,畫家離開,塵埃落定。但隨著她們相愛,三人生活中的另一波瀾是女僕墮胎的故事。三人形象更臻複雜,肖像也漸圓滿。
可能有人要說,這不是一個標籤著「同性」的電影麼?它描述的是兩位女性的浪漫之愛,又何須對一位配角的故事過多解讀。
不是的。不同相貌的女性們在這個電影裡掠過,甚至有的從未真實現身,但她們在劇作中的存在卻同片名燃燒女子的畫像一樣,突然地出現,恍惚地切斷,但故事卻一直在被講述。
誠然,這是一部講述不同女性的電影,它值得的,不僅僅是單純與同性之戀相關的標籤。
女僕。畫家的引路人,帶她進入小姐的生活;在畫家出現之前,女僕對小姐的陪伴顯然比其母親要多許多。大多數時候,她是母親與小姐之間的傳話筒,實在是一個不需要太多個性去著墨的「工具人」,但電影一開始則明示了她未婚先孕的身份,卻刻意不去交代孩子的父親。劇情鋪開,男性角色的隱匿一方面是在女同性戀電影中缺場的常態,另一方面則更有交還自由給女性的意味。
她主張自己的身體,可以孕育生命,也可以逃脫這一桎梏。
母親。她的出場無疑是帶有強烈的父系家長權威色彩的,逼迫小姐嫁給不具名的未婚夫,而畫像則是最後通牒一般的要挾,從頭到尾都是包辦婚姻的督促者。姐姐,這位從未存在的人物,卻是鮮活的制度與傳統壓迫女性的悲劇,為了逃避婚姻,以死亡為結束。但她怎麼死的呢?沒人知道,甚至不敢談論。
姐姐死了,妹妹頂上,總之,她們都是不自由的。
這些人物都是非常消極的形象,被控制,被左右,被操縱人生。
但好像隨著荒涼小島的海風吹過,一次次地,她們去到海邊,奔跑,歡笑,又多了那麼一些空間。
畫家、小姐、女僕,很多時候在畫面與劇作中是三角的平等存在,構圖非常鮮明的體現了出來:很多場景,她們三個佔據著同樣的戲份,烹茶、吃飯、看書、打牌,其樂融融。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荒島,她莫不過是三位不被世俗容忍女性的桃花源罷。
電影場面調度無疑是富於藝術感的。服裝,畫家與小姐許多恩愛場景都著以綠色和紅色的搭配;鏡頭,小姐與畫家獨處時,上半身肖像或是特寫,充滿凝視和微妙的呼吸感,畫家觀摩她柔軟的耳垂,脖頸的線條,肌膚的顏色,毛孔,一張一弛。
我想起《情人》裡的鏡頭掠過杜拉斯的肌膚,她平坦的小腹起伏,凝視著的男人好像屏幕前的我,也有緊張和不安。
色調,低飽和的,與大多數時候的肅穆一樣。她們的生活其實也非常單調,除了篝火夜晚,其實沒有太多色彩。
在能指與所指的之中,作為觀眾能還原的早已不僅是一對愛而不得的情人的畫像,而是那些身不由己的女性:被家長與包辦制度壓迫、為追求自由婚姻而死亡、諂媚與服從異性制度(當然也是不得已)者、為爭取自己身體自由而勇敢的……
回到主人公小姐與畫家的故事。
可能會從一開始就等待那個燃燒的時刻出現,等待那副肖像被畫出。
但畫像出現很多次:隱秘的、裸露的、雀躍的、痛苦的。燃燒女子的畫像,記錄的不過她們三人最歡樂的那個時刻,而後那端坐地為了出嫁而準備的肖像卻是冷冰冰,更遑論女僕墮胎那一刻的可怖。畫像是多重的,角色亦是。
所以這部電影,它好像是女子的群像,也是女子們深陷深淵的寫照。
這是許多個「她們」的肖像,許多個「她們」的故事。
一部為女性而創作的電影,並不是非要專注於女性之間的愛意表達才足夠彰顯誠意/
導演非常精妙和細膩,但卻並不是僅僅用符號以堆砌。
若以影片中男性角色的出場幀率多少來判斷電影的視角或導演的姿態,在我看來是唐突的,她的女性身份也並不能作為其細膩筆觸的解釋。縱觀導演以往的作品與個人史,與女性/性少數相關的標籤非常醒目,但她也並未旗幟鮮明地訴說女權,而是在張揚「平等」。
電影被爭議和議論的非男性視角卻有些強說新愁的意味。我們本不需要大張旗鼓地表達對男性凝視的拋棄,只需要描寫女人們的肖像就足夠。
結局。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能望到悲劇的故事。小姐出嫁,兩人分離。
但沒有人有權力給她,小姐,的「命運」打上這樣消極的標籤,她的存在,甚至親姐姐的死亡無法阻止待嫁的必然。
不是每一種頭破血流的反抗才是值得歌頌的,觀眾已經不想要畫家和小姐的圓滿,或是不再抱怨有情人不得眷屬的悲哀。因為在這一系列美妙的女子的肖像展演中,導演是多麼不遺餘力卻充滿靈性地表達著:她們苦澀卻勇敢,她們勇敢也浪漫,她們能忍受孤獨卻不耽於世俗,她們也想要跑,和自由。
法國電影有一種腔調,緩慢,寧靜,古典,厚重。跟這部電影呈現的一樣,它沒有配樂,甚至非常吝嗇旋律。習慣它前文所有的克制,在最後那一刻,《四季》的交響樂起,恢弘響亮,戛然而止,甚至不知是否應該嘆息。
最後是妥協嗎?像無數同性題材電影會面對的原生性悲劇一樣,Ta們最終會落入這個「正常」世界的桎梏,這好像與生俱來的原罪。現實的異性戀主義制度讓每一位觀看者在這個故事的開頭能夠輕易地想象到不完美的結局——所以,「這一次,目光沒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