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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燃燒女子的畫像》:大腿間的詩化鏡像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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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的包廂裡,埃洛伊斯慢慢坐下,她朝向舞台的方向,當音樂聲響起,她的目光中是專注的神情,漸漸的,她的呼吸在加重,甚至變得急促,而眼睛也慢慢濕潤了,而隨著音樂聲的變幻,她最後開始露出微笑。情緒在不斷的醞釀,不斷的起伏,在一個人的包廂裡,埃洛伊斯似乎融入了音樂聲中,但是濕潤眼睛裡的淚,微笑表情裡的釋然,又使她可以抽身而出,返回到一種自由的境界。

在呼吸加重時,沒有尷尬時咬著嘴唇的動作,沒有心神不定時緊握雙手,目不轉睛也不是因為心存芥蒂,種種的表現都不再是她當初面對瑪麗安時「不理解我的內心」的感覺,那一刻,她是獲得了一種自由?一種由自我控制的自由?一種源於孤獨卻心有戚戚然的自由?幾分鐘的長鏡頭,似乎是埃洛伊斯走向一種高潮的寫照,但是在這個靜坐著的空間裡,她其實是作為一種對象被觀察著——因為這是瑪麗安最後見到她的那一幕。「我看到了她,但是我們的視線並沒有交集。」埃洛伊斯保持著固定的姿勢,目視著固定的方向,這是劇場的演出,作為觀眾,她一定是被劇情吸引了,而舞台上到底在上演著怎樣的一幕戲劇,是關於俄耳甫斯的?是關於拯救妻子卻回頭而望的悲劇?當埃洛伊斯的情緒被劇情帶入其中的時候,是她在觀察並進入了劇情,而作為「視線並未交集」的存在,她又成為瑪麗安觀察的對象——當最後一次見到她又把她作為觀察的對象,是不是這又成為瑪麗安新的一幅畫?

瑪麗安的視角裡呈現著一個被觀察物,幾分鐘的長鏡頭完全可以視為一幅動態的畫,就像曾經瑪麗安用畫筆畫出埃洛伊斯的肖像,但是在最後一幕的觀察中,這一幅動態的肖像在並未交集的視線中,卻成為一種詩意的寫照:俄耳甫斯在帶著妻子歐律狄刻走出地獄的時候,他沒有遵守復仇女神的要求回頭看了妻子,那一刻,他失去了妻子,死亡猝然降臨是一種悲劇,但是瑪麗安在解讀這個神話故事時卻說:「他選擇的是歐律狄刻的回憶,在回頭的那一刻,選擇的不是愛,而是詩。」那時瑪麗安、愛洛依絲和僕人蘇菲正在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他們共同面對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瑪麗安的解讀像是要解構俄耳甫斯回頭的悲劇意義,但是在詩歌的建構中賦予了一種回頭的絕望之美。而現在,當他們遠離了小島,遠離了隔絕,那一種詩的意境卻保留在心裡——埃洛伊斯坐在包廂裡,看著戲劇,在起伏的情緒裡,她也始終沒有回頭,始終沒有和瑪麗安的視線交集,但是在內心深處,她渴望著以回首的方式回到記憶保留的那一刻,回到小島最後五天的詩意生活。

那是1760年的法國,在布列塔尼的小島上,才華洋溢的年輕女畫家瑪莉安要為富家小姐埃洛伊斯畫一幅出嫁前的肖像畫,當她乘坐船隻踏上小島的時候,她其實進入的是一個壓抑的世界。女子出嫁前要畫一幅肖像畫,也就意味著自己的生活被一幅畫所控制,在瑪麗安之前曾有畫家畫了埃洛伊斯的肖像,但是埃洛伊斯因為拒絕這門婚事,所以畫家上島作畫反而變成了一種折磨,當然畫也沒有最後完成,瑪麗安在畫室裡看到了那副畫,在反轉過來的時候,她看到畫面上穿著綠色長裙的畫中人被塗抹掉了臉,當一張臉不存在,整個人在畫像裡都只是線條和輪廓。埃洛伊斯抽掉了自己的臉,是對於畫作的否定,當然更是對這門婚事的拒絕,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一個從修道院出來的女人,一個不想結婚的女人,或者就是不想走進被人為命名的愛的世界,而在她之前的姐姐,一場詭異的死亡似乎是她的另一個模板,墜落懸崖時沒有發出一聲喊叫,同性的蘇菲將之理解為自殺,而輪到埃洛伊斯,她似乎在重走姐姐的那條老路,但是她又沒有那種決然的勇氣,當那天瑪麗安陪著埃洛伊斯去海邊散步,埃洛伊斯突然奔跑起來,朝著大海的方向跑得越來越快,似乎只要一用力,就可以像姐姐一樣從萬丈深淵的懸崖上掉落下去,但是她卻停在了那裡,轉身對瑪麗安說:「這是我多年來想做的一件事——一死了之。」多年來想做的一件事,是她強烈的渴望,但是她沒有像姐姐那樣一死了之,而是停在了懸崖邊上,對於她來說,「我要下水」是她最接近死亡的方式。

是一種缺乏勇氣的害怕?為什麼埃洛伊斯要對瑪麗安說出自己拒絕婚姻的理由?為什麼要讓她陪自己到海邊散步?為什麼要告訴她自己想一死了之?其實,當奔跑的埃洛伊斯在懸崖邊突然停步,並非是因為害怕死亡,而是她依稀發現了自己和姐姐生活的某種不同,因為瑪麗安出現在她的生活裡。這是一個隱匿的線索,瑪麗安來到島上,她的身份是埃洛伊斯肖像畫的畫家,畫家的職責就是畫出一個可以嫁人的埃洛伊斯,所以在他們之間最原始的關係就是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關係,而一開始,埃洛伊斯並非是坐在那裡的模特,她只是在和瑪麗安散步的時候才被瑪麗安觀察,而且,這種觀察也是不徹底的,甚至是被遮掩的:第一次瑪麗安下樓,看見了埃洛伊斯,埃洛伊斯卻背對著她,她的斗篷也遮住了臉,出門跟著埃洛伊斯,瑪麗安無法看見她的全部,只有在海邊埃洛伊斯奔跑之後,她才轉過身來,面對瑪麗安,這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在瑪麗安看見的世界裡,她有著柔軟的耳垂,飄飛的髮絲,發紅的臉頰。回來之後,瑪麗安便開始作畫,當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不處在同一空間,作畫的時候兩個人不在同一時間,這樣的觀察既是局部的,也是充滿想象的,所以瑪麗安在作畫時說了一句:「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笑。」

這是靜態的觀察,這是局部的觀察,這是有著隔閡的觀察,就像埃洛伊斯問瑪麗安:「你有一天會結婚嗎?」瑪麗安點頭做了肯定的回答,埃洛伊斯似乎充滿嫉妒地說:「你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但後一句是:「所以你無法理解我。」當兩個人在不同的軌道上滑行,當觀察者和被觀察者隔離在不同的時空中,和埃洛伊斯可能的婚姻一樣,生活便成為一種想象式的壓抑。這是兩個女人的初始階段,但是他們卻在相處中找到了各自內心的那種渴望,於是觀察便從靜態變成動態,從隔閡變成相融。那一次瑪麗安問起修道院生活,埃洛伊斯說自己喜歡去做彌撒,因為那裡可以聽到音樂,而那天在瑪麗安的請求下,埃洛伊斯的母親給了埃洛伊斯獨自出門的機會,在出門之前,瑪麗安便開始彈奏,在音樂響起的時候,瑪麗安告訴她什麼時候音樂聲中能讀出暴風雨,能讀出百蟲齊鳴,能讀出電閃雷鳴,在音樂的世界裡,兩個女人似乎開始消融了彼此的隔閡,而埃洛伊斯做完彌撒回來,告訴瑪麗安自己聽到了音樂,並且有些欣喜地邀請她明天一起去散步,「我體會到了自由,也體會到了你的不可或缺。」

打開門,聽到了音樂,體會到了自由,兩個人的世界都向彼此打開,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觀察進入到第一個層次:埃洛伊斯開始穿上那件綠色裙子,然後坐在那裡,成為了瑪麗安筆下的真正模特,觀察和被觀察者不僅在同一時空裡,內心也有了天然的契合。那幅畫做完了,當瑪麗安第一個給埃洛伊斯看的時候,埃洛伊斯卻反問她:「這就是我?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埃洛伊斯告訴瑪麗安,這幅肖像不是鮮活的自己,沒有生命力所在。瑪麗安像此前那幅畫一樣,將臉塗抹了,對於她來說,埃洛伊斯說不是自己的時候,畫作一定是失敗的,但是這個失敗卻又留下了一個口子,埃洛伊斯人為這幅畫不是鮮活的自己,言下之意是自己想要的是有生命力的肖像,這也意味著給瑪麗安另一個機會。

埃洛伊斯的母親要出門五天,走之前她要瑪麗安完成畫作,這是一個任務,作畫的任務,觀察的任務,甚至是為了埃洛伊斯嫁人的任務,但是在母親出門之後,在瑪麗安和埃洛伊斯之間,這個任務卻變成了另一種觀察:深入內心找到愛的觀察。瑪麗安掛觀察入睡時的埃洛伊斯,為她畫畫;埃洛伊斯坐在那裡,臉上會顯出微笑,瑪麗安又不斷修飾作品;而當蘇菲因為懷孕而需要幫助,兩個女人又幫助她,甚至去請村裡人讓她流產,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終於在觀察中發現了各自的內心世界:一種對愛的渴望。那晚燃起的篝火是一種隱喻,在火的那邊,瑪麗安深情注視著埃洛伊斯,在火的這邊,埃洛伊斯又面帶微笑地看著瑪麗安,隔著篝火的對望,彷彿兩個人內心的火也被點燃了,觀察和被觀察,其實已經沒有了界限,它變成了彼此共同的行動。

第三層次的觀察,已經沒有了所謂的觀察者,也沒有了被觀察者,「當你注視畫中人的時候,誰又在注視你?」埃洛伊斯曾經坐在那裡當模特的時候問過瑪麗安這個問題,而現在終於有了答案,注視和被注視,分開了彼此,他們永遠在隔閡的世界裡,一個在畫中,一個在畫外,一個活在畫布上,一個活在畫筆端,所以當篝火點燃了慾望,點燃了愛,瑪麗安能夠說出埃洛伊斯在緊張時會咬嘴唇,在心神不定是會緊握雙手,在心存芥蒂時會目不轉睛,而埃洛伊斯同樣完全理解了瑪麗安不同表情下的心裡反應,兩個人的默契,甚至使他們成為一體。於是,她們在海灘的洞口裡深吻,於是,他們在夜晚的床上對望,於是,他們相擁時體會愛的感覺,「你夢見過我嗎?」瑪麗安問,「我無需做夢,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你。」埃洛伊斯回答。

她們發現了各自隱藏著的愛,又各自得到了觸及心靈的體驗,但是當五天結束,當埃洛伊斯的母親回來,一切必然走向終結。埃洛伊斯的肖像畫好了,埃洛伊斯的母親付給瑪麗安酬勞,那幅畫被裝進了箱子,被釘好,然後瑪麗安離開了小島,回歸到了另一種生活裡。這是隱秘感情的結束,這是無法改變的現實,當若干年後瑪麗安在畫展上看到一幅畫的時候,認出上面的女人就是埃洛伊斯,只是她的身邊有一個孩子,當埃洛伊斯再次成為畫中人,其實是一種現實的摹仿。而在她們分開之前,面對無法改變的現實,面對無法用勇氣擊破的禮制,瑪麗安表現得很克制,「畫完成了,我就會把你送給別人。」埃洛伊斯幾乎絕望地對瑪麗安說:「你沒有我想象的勇敢。」是的,瑪麗安沒有向埃洛伊斯的母親表明立場,埃洛伊斯也沒有進行反抗,她們之間的愛在篝火中確認,在五天之內爆發,也終將熄滅。

但是,在最後一晚,埃洛伊斯躺在床上,她想要的是瑪麗安的畫像,瑪麗安便將一面鏡子放在埃洛伊斯的雙腿間,然後對著鏡子畫自己。大腿間是慾望之地,但是被一面鏡子遮住了,鏡子裡是瑪麗安的肖像,當肖像被畫下,成為了一種紀念物,但是它永遠是一個鏡像,它遮擋住了最源初的慾望,它製造了思念的故事,它保留了純粹的記憶,而這便是一個同性之愛烏托邦的全部意義,而這個烏托邦在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悲劇裡,又演繹成為了一種和詩有關的永恆:「回頭選擇的不是愛,而是詩。」——詩比愛更純粹,更超然?還是詩比愛更具有自我的欺騙性?

詩也許也是一個鏡像,它在雙腿間遮蔽住了愛欲,而鏡像之存在,甚至是女性自設的一個烏托邦。在整個電影裡,幾乎沒有男人出現,埃洛伊斯和瑪麗安,蘇菲和埃洛伊斯的母親,這四個女人演繹了曲折的故事,男人的空無似乎為女人之間的交流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你畫過男人嗎?」埃洛伊斯問過瑪麗安這樣一個問題,瑪麗安的回答是:「我是個女人,我不了解男性身體。」而這也似乎是女性主義視角下的世界,一種對男性的拒絕使瑪麗安從來不畫男人,也使得埃洛伊斯拒絕那個米蘭的紳士。但是女性主義視角,男人的空無,只是一個表象,背後卻依然是強大的男權束縛:乘船來到島上時,瑪麗安的行李掉下了水,沒有一個男人幫她,瑪麗安只能自己跳下水,這是男人的圍觀態度;埃洛伊斯的母親說起自己出嫁的情形,也是一幅畫讓自己走向了富商的生活,而埃洛伊斯的未婚夫也是一個米蘭紳士,這是男人構築的財富世界;蘇菲懷孕了,那個身為父親的男人一直沒有出現,而蘇菲想要打掉這個孩子,父親從來沒有露面甚至沒有被提及,這是男人的缺席……男人其實一直存在,男人就在她們身後,男人甚至在觀察他們——不對等的觀察,冷漠的觀察。

幾乎與世隔絕的孤島,製造了死亡的懸崖,波濤洶湧的大海,這是壓抑的世界,這是荒涼的存在,一個女性的烏托邦註定在充滿油畫質感的世界裡成為一種詩化的記憶,在雙腿間變成鏡像,最終在不能回頭的權力控制下,那團火終於燃燒了起來,燃燒了內心,燃燒了衣服,也燃燒了身體,在靜止的畫作中成為永恆的意象:燃燒著成為最後愛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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