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用畫筆定格永恆的愛情

原來在攝影技術未被發明之前，一幅肖像畫作足以決定一個女子的命運。《燃燒女子的畫像》不僅僅是一部女同電影，更寬泛確切地說，是一部以繪畫為背景線索的女性題材電影。影片僅以寥寥幾位女性的簡單人物關係，藉繪畫藝術的唯美形式與寓意，向我們展現了豐富而深刻的女性情感世界。無論親情友情或是愛情，影片中的女性關係總是透露出溫存和脈脈深情，她們美麗而獨特，如綻放的異世之花。

一個年輕的女子，將替代她自殺的姐姐遠嫁，男方提出要一幅女子的肖像畫，如果得到認可，就同意迎娶。我想，任何一個接受了此項任務的畫家都沒有辦法無視這幅肖像畫的故事背景，更何況接受這項任務的是一位同樣年輕的女畫家。

在繪畫正式開始之前，艾洛伊茲的母親找瑪麗安談話，介紹這樁婚約和女兒的現狀。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向我們訴說著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瑪麗安父親筆下出嫁前的艾洛伊茲母親的肖像，它的創作意義和瑪麗安將為艾洛伊茲畫像的目的一樣，決定著如今另一位待嫁女兒的婚事。看來繪畫在那個年代不僅僅是一門藝術，更已成為了社會家庭嚴肅鄭重交流儀式的重要因素。雖然瑪麗安的言語不多，但艾洛伊茲的母親依然感謝她的出現帶來的歡聲笑語。可能她寂寞已久，可能多年前她和瑪麗安的父親曾有過一段情愫，也可能這正是她請瑪麗安為女兒畫像的原因。她提及自己與瑪麗安父親那場如同闊別重逢的初遇，使那幅肖像成為瑪麗安父親的開山之作，而瑪麗安也即將與艾洛伊茲相戀，多麼奇妙的緣分。感謝電影沒有讓這位母親扮演家族權威的冷酷角色，她希望把女兒嫁返自己離別多年的故鄉米蘭，而讓女兒回到米蘭，意味著這位母親帶著她最美好的祝願希望女兒回歸當年她婚前的狀態，或許在傳統格局下她能做的不多，但這已是極限。臨出門前，艾洛伊茲的母親希望女兒像小時候一樣親暱地和她道別，可是長大的女兒已不再理解她的母親了。

我不知道身為一個女孩愛上另一個女孩是怎樣一種具體的感受，所以對這段迅速升溫的戀情並不十分理解。我寧願相信那是一種在承受巨大痛苦時女性之間惺惺相惜的理解與認同，因為唯有一個人在最脆弱絕望的時刻才更渴望得到安慰與救贖，這應該是兩位女主電光火石般愛情產生的關鍵因素。當瑪麗安第一次陪艾洛伊茲出門散步，她看著她戴著風帽的背影在前面越走越急，她開始奔跑，隨即帽子掉了下來，露出一頭金髮。她越跑越快奔向海岸，瑪麗安追了上去以為她想跳崖一死了之，結果艾洛伊茲在懸崖盡頭突然停下，她轉過頭來，我們和瑪麗安一樣，第一次看清她的臉。我相信這初見的一幕就已經給瑪麗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艾洛伊茲對她說，我就是想體驗這種飛翔般奔跑的感覺。我這才忽然發現，無論是姐姐的自殺還是艾洛伊茲的奔跑，其本質都指向女性對自由的渴望。

最初瑪麗安與艾洛伊茲在海岸線上長久地站著，目光交錯又不敢確認。艾洛伊茲的人生軌跡相對單純，在母親決定她來代替姐姐出嫁前她一直呆在修道院，追求內心的安寧並不期待婚姻。可想而知，對艾洛伊茲來說，瑪麗安的人生經歷與藝術修養帶給她的強烈吸引與渴望。而艾洛伊茲對命運安排的憤怒與壓抑同樣帶給瑪麗安前所未有的震撼，因為她的內心同樣潛藏著對男權社會秩序的不滿與抗爭。比如當艾洛伊茲問及禁止女性畫家畫裸體男模的時候，瑪麗安戲用自傲的口吻嘲諷道，他們是為了阻止女性創作出不朽的作品。歷來女性被置於男性的目光審視和評判之下已成理所當然，而女性卻從未被允許獲得與男性同等的廣闊的視野。

隨著肖像畫創作深入，兩位女主的內心世界逐漸激烈碰撞、交融。繪畫不是單純的光線筆法上的技巧，而是讀懂你面前的那個人，在心意相通的那一刻畫出她生命中最鮮活的瞬間。這就是艾洛伊茲否認了瑪麗安的第一幅作品的原因，因為瑪麗安不敢正視艾洛伊茲內心對她的愛。瑪麗安問艾洛伊茲為什麼從來不笑，艾洛伊茲反問道：「當你凝視畫中人時，我又在看著誰呢？」敏感卻不失理性的瑪麗安不敢正視艾洛伊茲純真深情的目光，她閃爍逃避的眼神讓辜負了艾洛伊茲的熱誠，令她感到失落和苦悶。

然而無論曾經多麼執著與炙熱，人世間一切的情感都是短暫存在的，而畫作留下的瞬間卻可以永恆，這就是《蒙娜麗莎的微笑》不朽的意義。艾洛伊茲問瑪麗安，何時才算完成了一件作品，瑪麗安說，有那麼一瞬，畫筆自己會停下來。說到底繪畫不是一種技法的藝術，而是感性的充滿生命力的人性光芒的自由迸發。畫筆停下的那一刻，我們看到肖像畫上的艾洛伊茲並沒有微笑，但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她內心愛的力量，正因為有這樣一種愛存在，才使她的表情微妙而豐富，有堅韌的信念和對命運的傲視，略顯壓抑與緊張的面龐依然透露生命的活力。這種對瞬間表情敏銳捕捉的能力遠遠不是攝影所表現的單純真實感所能替代的。當你真正理解一個人一片風景的動人意義，並感應到有那樣一種情感牽動著內心的共鳴而起伏難安時，靜候那個神秘瞬間在心鏡腦際靈動地一閃就永不會磨滅，然後再一筆一畫細緻地描摹與呵護，讓它呼之欲出躍然紙上地定格於瞬間。

熾熱的愛情如同短暫燃燒的烈焰，人生又有多少個值得刻骨銘心的瞬間？這樣看來，畫作的意義就如同真愛之永存。電影中幾處有關火焰的情節設計之精巧叫人震撼。第一次是瑪麗安剛到達這個海濱小鎮，蘇菲把她帶到壁爐前烘乾打濕的衣物。瑪麗安赤身坐在火光中若有所思地吸著煙，黑暗的陰影之中，爐火映襯著她胴體的優美曲線顯得輪廓分明，美得像一幅畫。第二次是在冥冥的吸引之下，瑪麗安打開之前那幅被放棄的艾洛伊茲的肖像，她迫不及待地仔細觀看，由於燭火靠得太近不小心把畫點燃了，如同她熾熱的眼神點燃了愛人的身體。第三次，在小鎮夜晚的女性聚會上，隔著熊熊燃燒的篝火，瑪麗安看著對面的艾洛伊茲對她露出微笑，愛人的面容在火焰上方翻滾熱浪的映照下那麼明媚動人，這一次，她們真的用眼神的交匯點燃了彼此心中的愛。遇見你是我生命裡的偶然，像我的裙角著火了卻依然執迷而渾然不覺。如果不能阻止命運將我們引向那最終的黑暗，至少此刻讓我們盡情地燃燒吧，哪怕將要就此走向毀滅。而此時女性們的歌聲幽緩反復地吟唱著「我無法逃脫」宛如天籟，將這段美妙的愛情襯托得如詩景一般，而這樣盛大的場景本身就如同一幅天然的神聖畫卷。

似乎瑪麗安總是有著某種敏銳的預感，預感到她會像烈焰般愛上艾洛伊茲，也預感到某天艾洛伊茲會穿上潔白的婚禮服與她告別。哪怕是在感情最濃郁的時刻，她就已經提前預知了分離。並非不勇敢，是因為瑪麗安比單純的艾洛伊茲更懂得社會規則的殘酷，畢竟在時代的洪荒面前，個體抗爭的希望是如此微茫。所以，瑪麗安學生畫作中的她總是悲傷的，而她自己卻沒有察覺到。瑪麗安和神話中的俄耳甫斯一樣，如果注定不能與愛人相守，那麼她選擇以詩人的方式回過頭來銘記她的愛人。她用畫作紀念她的愛情，她從未停止創作，像是從未停止愛戀。甚至即便她們不再相見，依然可以通過繪畫、音樂實現交流。比如多年後，瑪麗安看到畫中的艾洛伊茲，知道她已生子，而她仍握著那熟悉的書本，手指停留在畫有瑪麗安自畫像的第28頁。她們會不約而同地去音樂會聽那首《四季》奏鳴曲，艾洛伊茲一定記得瑪麗安的話，以後你會有機會聽到的，米蘭是座音樂之城。瑪麗安說，這首曲子並不快樂，卻充滿生機。像是她們無法實現的愛情，無法扭轉命運的走向，但我的愛人啊，你永遠是我心底潛藏的暗湧，如電閃雷鳴，如暴雨傾盆，如蛙聲鼎沸。所以，我們怎能不跟著艾洛伊茲一起落淚呢。

如果只是描繪愛情我想這就足夠了，但我們仍然不能忽視除瑪麗安與艾洛伊茲之外的第三個年輕女性，女僕蘇菲。在這部女性題材的影片中，男權社會僅是一片不曾入鏡的背景，像瑪麗安的名畫家父親，像艾洛伊茲在米蘭的夫家，像那個不曾被提及的讓蘇菲懷孕的男子。甚至多年後，艾洛伊茲的婚姻是否幸福，瑪麗安是否結婚，這些社會常態中人們都認為對於女性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影片卻沒有半句提示。那晚篝火晚會上的歌聲似乎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與男權社會完全平行的女性世界，因為對於一個精神獨立的女性來說婚姻不是必需品，她的價值無需通過婚姻來證明。這就是為什麼蘇菲與瑪麗安相識不久，就直言不諱艾洛伊茲姐姐因抗婚而自殺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影片中對於未婚先孕、同性相戀的這種社會禁忌的描繪都顯得如此平和自然的原因。

回過頭來再看之前那幅被男畫家塗抹掉臉孔的失敗的畫像，也許就有了另外的含義。男權社會中的女性承擔著社會家庭的種種角色，卻唯獨沒有她們作為女性存在的最真實的面目。她們個性的自由是被禁錮的，受到壓制和束縛的，不被理解和關注的，因此男畫家無法描畫真實的艾洛伊茲，他注定會失敗。而女性，只能在失去個性自由的社會秩序中奉獻自己，如同一場燃燒式的毀滅。

在那個沒有避孕措施的年代，愛對於女性來說潛在的風險不僅僅是面對社會輿論和道德倫理的綁架，更直接的是生理上的痛苦和折磨，因為墮胎對她們意味著隨時都可能喪命。身體上的疼痛和精神上失去愛人的悲傷聯繫在一起，足以摧毀一個女子的身心。蘇菲教瑪麗安用紗布包裹加熱後的石子暖宮緩解痛經，同時無意間透露自己懷孕的事實，如此秘事在兩個女孩子看來是那樣再尋常不過。可想而知，蘇菲應該是遭遇了欺騙或背叛，可是從蘇菲的臉上我們看不到一絲悲傷和怨恨，她只是自己默默承擔著計劃著自己該做的事。開始我不理解，直到那個晚上艾洛伊茲念到那一段神話故事。蘇菲說，既然他答應了不回頭，為什麼還要回頭？再怎麼不捨也要忍住啊！是的，既然愛了，就要準備為此付出代價，不同與瑪麗安的選擇，這就是蘇菲對這段神話故事的理解，對愛的執著和勇敢獨立的精神。

張愛玲說，女人是同行。其實這句話是有語境的，畢竟大多數女人的一生都不免要遊走於眾多的男性之間角逐爭奪自己的愛情，因此女人之間的友誼就參雜了嫉妒和排斥的雜質。可是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的是女性因為深知自身境遇與命運而彼此憐惜相互扶持的患難真情。她們收穫的不止愛情，還有友誼。她們在曠野上一同採集草藥，瑪麗安和艾洛伊茲陪同蘇菲墮胎，而晚上，艾洛伊茲讓蘇菲再次擺出白天讓她倍受煎熬的姿勢，堅持讓瑪麗安畫下無數女性曾如此受難的一幕。在這個平行的女性世界裡，沒有男權社會下的等級觀念，沒有世俗觀念的禁忌，小姐可以下廚做飯，女僕可以在一旁閒適地刺繡，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世界，如同夢境。

蘇菲面前的花凋零了，而她繡的那一朵將永遠盛開如初。艾洛伊茲的畫像如當年她母親一樣，被掛在夫家的牆上接受審視。當世人讚嘆這幅傑作的時候，卻不會知道它背後隱藏的女性之間的秘密是她如此美麗動人的原因。雖然這是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故事，雖然瑪麗安依然要頂著父親的盛名辦畫展，但值得慶幸的是，還是有人一眼認出瑪麗安畫中那獨特的俄爾甫斯，在藍色的大海邊，他的回頭只為與愛人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