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影像與文本如何重塑女性自我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影片開場,是一張張面孔的特寫。伯格曼認為,一個好的電影藝術主題永遠是關於人的面孔,它包含了我們所知的一切。此處的面孔並不是指單純的特寫,而是關於面孔的研究,一種強烈的、直指人心的凝視。注意本片為數不多的直面鏡頭的凝視,這是我們理解影片的關鍵。
那麼,影片是如何利用影像和文本,共同完成了一次關於女性自我意識的重塑。
故事背景的一個怪異之處在於,對於片中四位主要女性的過去,我們無從知曉,只能從隻言片語中得到一點信息:瑪麗安娜曾經去過意大利,與某個男子產生一段感情,墮過胎,現在仍然會痛經。而艾洛伊茲則一直生活在女修院,喜歡讀書和唱歌,渴望自由和平等。
第一次的肖像畫並不成功,艾洛伊茲評價它沒有生命,沒有存在。
影片就歐律狄刻的神話故事產生了新的解讀,在瑪麗安娜看來,回頭是俄耳浦斯所作的一種選擇,不是愛人的選擇,而是詩人的選擇。在艾洛伊茲看來,這是愛情的表現。
以上種種,似乎表明瑪麗安娜的自我意識曾經受到扭曲和壓迫,以至於在初至島上時,她對過去表現出一種否定的、過於理性的姿態。而艾洛伊茲則是對事物表現出一種更為感性的認知。兩者構成自我意識的象徵:理性與感性。
整部影片就是一次理性與感性的融合,從而實現人格完整的過程。
在1760年的法國,年輕女畫家瑪麗安娜(諾米·梅蘭特飾)收到委託,需要前往某座小島,在對方不知情的狀況下,完成富家小姐艾洛伊茲(阿黛拉·哈內爾飾)出嫁前的肖像畫。
開場不久,女畫家瑪麗安娜便陷入了回憶。她乘坐一艘小船來到島上,船上有五個男人。瑪麗安娜的畫箱掉入了水中,鏡頭給到其他人卻並沒有反應,瑪麗安娜只得自己下水去取回來。本片幾乎沒有男性角色的參與,結合這一鏡頭中體現出來的男性的冷漠,不難發現,男性的缺席意味著這是一則注重女性內在自我的故事,與男權社會並無直接的聯繫。
(圖掛了)
到達目的地之後,首先是色調的變化,外部的蒼白,與內部油畫般的色調佈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接著,出現了一幅頗具象徵意味的構圖,蒼白的畫板與裸身的瑪麗安娜形成一種參照,象徵理性、蒼白的畫板就是此時瑪麗安娜的意識寫照。
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母親的面談透露了至關重要的信息。第一次發生在見到艾洛伊茲之前,兩人欣賞著這位母親的肖像畫,從對話中得知,此幅畫也是在母親出嫁前偷偷畫下的,而畫者正是瑪麗安娜的父親。在後面幾次對話中,我們得知要將艾洛伊茲遠嫁米蘭正是母親的意思。此處的母親顯然是作為一個傳統女性定位的象徵。艾洛伊茲有一位已經自殺的姐姐,姐姐最後留下了一封信:「為將她的命運拋給我」而道歉。母親作為上一任的傳統婚姻受害者,卻在此時成了傳統的幫兇,姐姐成為第一個犧牲品,接著又輪到艾洛伊茲。從中,我們可以窺見,一種傳統是具有承繼性的,正是這樣一種承繼性,造成了對女性源源不斷的壓迫。
經過這些鋪墊之後,瑪麗安娜終於要見到艾洛伊茲。注意她們的第一次見面,導演是如何在兩者之間建立起聯繫的:瑪麗安娜第一眼看到艾洛伊茲的背影,接著是一陣追逐,此時的鏡頭產生了全片唯一一次明顯的晃動。兩人開始一些簡單的交談,回來的路上是一段瑪麗安娜關於後者面部特點的獨白,最後以艾洛伊茲向安娜借去一本書而告終。鏡頭的運動、面孔特寫以及文本的配合,堪稱一次完美的切入。此後,兩人發生了多次對話,這些對話常常隱含某種互補:
——M:「我會繼承我父親的產業,他是商人。」A:「因為您可以選擇,所以您才不理解我。」M:「我能理解您。」
——M:「您的母親同意明天讓您一個人出門了,您就自由了。」A:「自由就是一個人嗎?」M:「您不這麼認為嗎?」A:「我明天再告訴您。」
——A:「您是說沒有生命,沒有存在嗎?」M:「您的存在也由過往組成,轉瞬即逝,不具真實性。」A:「並非所有瞬間都是短暫的,有一些情感是深切的,儘管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但是我能理解。這也不是發生在您身上的事,真是太讓人傷心了。」M:「您這麼知道這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呢?」
……
這些對話暗含理性與感性的交鋒、互補,彷彿一縷拂過靈魂的清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物,加深了人物之間的聯繫。
片中多次出現了一幅頭部殘損的肖像畫,隨著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的接觸,這幅畫在胸口處燃起了火焰。
伯格曼的《第七封印》結束於一個印象深刻的畫面:在漆黑的遠山上,成排的黑影隨行在死神的身後。本片也出現了類似的場景,主角兩人與懷孕的女僕來到了篝火處,圍著一群女人,隨後這群人發出一陣怪異的吟唱,像是經歷了一段超現實的旅程(自此之後又出現了兩次具有預示性的超現實畫面)。緊接著,是一個關於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的正反打鏡頭,不同的是,艾洛伊茲處在一片熾熱扭曲的火光中,在瑪麗安娜的注視下,裙底燃燒了起來。這樣的鏡頭暗示著,瑪麗安娜的自我發生了某些變化。
回來之後,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便結合在一起,除了頭髮顏色,我們根本無法分辨兩人。
在影片的大多數時刻裡,人物的凝視永遠聚焦於對方身上。而在第二次作畫時,瑪麗安娜走到艾洛伊茲身邊,從模特的視角第一次直視了鏡頭。無疑是又一次內在自我變化的暗示。
上述這些視覺化的融合暗示了一種更深層次的精神引力。
在影像與文本的共同作用下,兩人逐漸融為一體,自我得以完善。
與壓迫相對的,是貫穿全片的反抗。姐姐的自殺,艾洛伊茲的拒絕配合,都是一種直接的、顯性的反抗,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從艾洛伊茲答應配合瑪琳安娜作畫,到三人合作進行了一次模仿墮胎的作畫,人物的行為變成了一種間接的、隱性的反抗,而這些反抗行為與前者最大的區別在於,瑪麗安娜的態度轉變。
在片尾,瑪麗安娜以父親的名義舉辦了一次畫展。作畫的主題與島上的故事直接相關,這種隱含反抗意味的行為,也從側面反映了瑪麗安娜此時對於自我意識的重塑已經完成。
至此,我們需要注意幾個關鍵意象:孤島,男性的缺席,肖像畫,四個女性。整個故事幾乎可以視作一次精神內部的重建,孤島為我們提供了絕佳的精神容器,瑪麗安娜之理性,如何在傳統的壓迫下,完成人格的完善。
最終,瑪麗安娜的反抗只是實現了人格的完整,一種精神上的融合,影片的主題就此浮現:真正的女性自由和平等,首先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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