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油畫空間中燒築成的愛情悲劇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火與油畫空間
這部電影有一種罕見的「油畫氣質」,而並不只是因為中世紀的著裝和裝修。其關鍵的一點在於火這一意象的使用。全片使用的光源都是自然光,導演拍到的白天是陽光在亞麻窗簾上留下的光影,晚上是壁爐裡的火光和持著蠟燭遊蕩的女主。這讓色彩非常飽滿和自然。火打破了二維與三維的界限,讓情感從畫布中流淌出來。火焰在埃洛的畫像上燃燒,既在畫中,也在景中。
除了給整部電影打光之外,火在其中還有其象徵意義。瑪麗安到來的那一天的夜晚下著雨,她把衣服都脫掉在壁爐前烤火、抽菸。在她身後,火光忽明忽暗,給她的身體籠罩上一層朦朧的色彩。從這一刻起,壁爐的火光就象徵著滿滿的情慾。它總是在兩位主角相遇或相視時出現,彷彿一個精巧的暗示。
從上圖中也可以看出,此片的構圖非常考究。兩側烤乾的畫板讓整個畫面有一種對稱之勢,同時也在視覺上對角色進行一種封鎖。如果火光象徵的是瑪麗安內心的情慾,那麼她的感情是被壓抑和包圍的。但近景的人像中中,腳邊的蠟燭和她手上的火信又分出了兩點亮光,意在對這種封鎖有一種三維上的突破。同時的,構圖也是油畫必須考量的一部分,所以此片很多場景在觀感上近於油畫。
火有更重要的作用,我們會在下文繼續探討。除了火光之外,色彩也對油畫感的形成有很大的作用。從始至終,除去少數場景著睡衣或畫服,瑪麗安一直穿一條紅色的裙子。這對以素白為主的埃洛家無疑形成了一種闖入。而與埃洛分別多年之後,瑪麗安著一條藍色的裙子在藍白背景板前,要求眾人為她作畫。此時的瑪麗安也如畫面上的顏色一樣沉靜、哀傷,死氣沉沉。而埃洛只有在被畫時才穿綠裙子,除此之外都穿修道院的黑衣。有一個場景,是埃洛與母親的對視。母女穿著的衣服顏色相近,寓意著一種相似的命運。不同的是在埃洛臉上的光更亮一些,在她背後的牆上更是有延伸出畫面的窗戶,寓意一種光亮和希望。這樣的手法在電影和油畫中都非常多見。
故事與河流
在敘事方面,這個故事採用一種非常典型的古典主義敘事。觀眾可以把劇情和角色都想象成流淌的河流,或是不斷蜿蜒而去的線。瑪麗安來到埃洛的生活之中,這是一次闖入,埃洛不滿於沉寂的生活,而瑪麗安這個因循守舊的人反而成為了點亮她的闖入者,她們在彼此的水面上留下波紋。衝突的第一次爆發,是瑪麗安把第一幅畫毀掉。這裡需要提出的是,為了讓這種衝突和碰撞更為明顯,導演藉助了「畫」這一意象,兩人相知相遇的過程通過作畫來表現出來。因此每到一個劇情的節點上,都會有一副畫作出現,它們描摹出了兩位主角的心態和情感。而瑪麗安所作的第一幅畫只是描摹出了埃洛的外貌。這無論是對一個描摹靈魂的畫家,還是對於一個陷入愛河的人而言,都遠遠不夠。
在瑪麗安的闖入和截斷之後,兩位主角開始進入彼此的節奏——這是一種在流淌意義上的進入,一種更為猛烈的合流,而不是一開始那樣的衝撞。在篝火晚會這個設置上就能看出,壁爐裡忽明忽暗的火已經變成野外飛舞的篝火,在畫作上的火苗也燒到了埃洛的裙子上,暗喻兩人已經心意相通。這個時期與前段非常不同,情慾變得非常濃烈、奔放、大膽。這一點也體現在瑪麗安的畫作中,她開始把對愛人的情意融入筆尖,就像她從前偷偷觀察到的那樣,「她小巧而精緻的耳垂,被幾縷髮絲遮蓋住。」在作畫的時候從來不笑的埃洛甚至無法忍耐住微笑。
然而隨著劇情的繼續流淌,愛情最終再次被現實打斷。在兩人心意相通之後,愛情與現實的對立更加尖銳地凸顯出來。已經合為一體的兩人開始互相指責對方對自己的拋棄,由此爆發了爭吵。在這部電影中,每當情慾流淌的時候,就會有搖曳的火光出現,而當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時,主角們就奔向海邊。這場在起於篝火、止於大海的戀情,就在這兩個障壁之中煎熬。
身處17世紀的兩個主人公沒有相愛下去的可能。瑪麗安最後一次執筆,為這幅畫添上細節,就像最後一次撫摸埃洛。這張肖像畫原本凝結了她所有的愛意,卻成為了將她和愛人隔斷的匕首。此時劇情不再貼附於時間線上,而是跟隨著這場愛情的痕跡蹣跚向前。如同落水的人上了岸,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水跡。然而兩位主人公也像被從愛情中「拯救出來」,雖然沒有溺死,但仍然是勉強而活。直到再次見面的時候,才明白其實彼此就是深淵。
俄爾普斯的回望
電影中提到了希臘神話中著名的「俄爾普斯的回望」。妻子歐利蒂絲被毒蛇咬傷身亡,俄爾普斯進入冥府用琴聲打動了冥王,將妻子帶回,只有一個要求——在走出冥府之前不能回頭。然而在邁出地獄的一剎那,俄爾普斯回頭看向了妻子,於是她墜入黑暗。
俄爾普斯為什麼回頭?他難道不知道回頭之後,就是永遠的分別了嗎?在電影中,瑪麗安解釋為,因為他的妻子選擇了與他的回憶,而不是綿延的生命。這一點也被投射到了電影中。肖像這個符號的意義在被逐漸擴大,最終變為無法相愛之人的凝望。在瑪麗安離開的那一刻,如果不回頭也許就可以騙自己,愛人永遠跟在身後。但是聽到埃洛的呼喚之後,她還是回頭了。瑪麗安和俄爾普斯一樣,無法割捨在一剎那之間的對於情感共鳴產生的震顫。
而對於觀眾而言,不管是俄爾普斯的回頭還是瑪麗安的愛情故事, 都是一種藝術上的對愛情的獻祭,並不能用現實來解釋。悲劇之所以成為悲劇有一種宿命導致的淒美。在現實中,人們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為美,但是藝術家明白如何讓愛情更美——也就是將其摔碎,因為藝術要體現的是在荷爾蒙之外的懦弱與深刻。事實上,任何試圖證明愛情完美性的影視作品都是失敗的,因為愛情的缺點才是其在藝術作品中閃耀的原因。這也是對題名的一種回望——如果愛情就是那幅肖像,那麼它終究會被轉讓、拍賣、品評、毀壞,只有那天晚上的火焰才能證明這場愛情燃燒過。儘管它代表著毀滅和絕望,儘管回頭一眼就會落入深淵,但是它完整地屬於瑪麗安和埃洛。正如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說的那樣:「我愛你,是以悲劇形式肯定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