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眼神的相遇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穿著婚紗的埃洛伊斯一整夜縈繞在我的醒夢之間,不肯離去。
很久沒有愛情電影這麼打動我了。有趣的是,《肖像》反而像一首純粹的詩,讓我想到中世紀遊吟詩人第一次唱出作為個人經驗的愛情本質:「 So through the eyes love attains the heart…」一見鍾情,或許誇張,但在遊吟詩人傳統中,眼是心靈的獵手,眼神的相遇確實是愛情的不二條件。《神曲地獄篇》但丁問弗蘭奇斯嘉:「在發出甜蜜的嘆息時,愛通過什麼跡象,什麼方式使你們明白了彼此心裡朦朧的慾望?」弗蘭奇斯嘉說保羅與她坐在花園樹下共讀蘭斯洛與格溫娜維爾的故事:「當我們讀到他們第一次接吻,我們看著對方,那一天再也沒有把書讀下去。」這是情人間的對視。
而一般來說,藝術家對藝術對象的注視,是單向的。只有主體對客體觀察、認識、掌握、描繪。藝術對象被關注,被展示,永遠是作為客體,沒有自我表白的權利。藝術家當然愛藝術對象,恰恰因為充滿關注的愛,才能夠賦予藝術對象以內心的精神,以永恆的生命。藝術的愛,是單向度的愛。
眼神的相遇在影片中即以「單向度」開場:畫家受託為待嫁的小姐畫一幅肖像,由於小姐抵觸這門婚事,名義上畫家只是陪小姐散步的女客,「看」只能在暗中進行。為此畫家要偷偷觀察小姐的眉眼神理,舉動姿態,並把一切刻在心裡。心無旁騖的關注,記住她耳廓的形狀、髮絲的陰影、臉頰的光彩,了解她所有細微表情的含義,甚至掌握這個靈魂的每一條紋路、每一種色調,當然會 fall in love, 不過這愛,還只是單向度的藝術之愛。然而藝術家身份的隱藏了起來,單向度的注視始終是不成立的。小姐也在一直觀察這個總用專注癡迷的眼神偷看她的人。
作為藝術家的畫家的兩次受挫伴隨著對愛情的體認。第一次,身份揭曉,畫家模特終於各就各位,作畫時,畫家一連三次說中小姐的微表情之後,得意地顯露她對自己藝術對象的了解,說:抱歉,我也討厭在你的位置。」(主體對客體的絕對優勢)。小姐卻說:「我們在同樣的位置。」並叫她站過來看看:「如果你在看我,那我在看誰呢?」接著也是一連三次解讀畫家的微表情。至此,畫家才明白,她所以為的藝術的單向度注視,始終是情人間的對視。
第二次,更為複雜一些,既涉及到藝術對象對藝術家的反客為主,又有情人對藝術家的成全。俄耳浦斯故事的巧妙登場,完全就是畫家小姐故事的對照。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是一對戀人,俄耳浦斯具有藝術家與情人的雙重身份。俄耳浦斯入冥府救自己的妻子歐律狄刻,卻因為在回去的路上違背了不准回頭的約定,永遠失去了妻子。畫家認為,俄耳浦斯之所以回頭,是因為在那一瞬間他選擇了歐律狄刻的回憶,是詩人俄耳浦斯而不是情人俄耳浦斯的選擇。這也是作為藝術家的畫家的自白,對藝術家而言,一切皆是藝術對象,也包括愛人。生活的瞬間不停地流逝,藝術家的使命是在其中擷取永恆的藝術對象。將生活提升為藝術,經驗提升為永恆,愛人提升為神,但那完美的藝術,也是鮮活的人的缺席,愛人的回憶替換了愛人的在場。小姐說,也許是歐律狄刻自己喊了一句「回頭」。這話,或許填補了一直以來的一個空白,我們都知道俄耳浦斯們的故事,但歐律狄刻們的所思所想,我們一無所知。作為藝術客體的,往往是她們,沉默的她們,究竟是怎麼想的,究竟是怎樣作為主體思考與行動的呢?電影不僅給了我們一個作為藝術家的女性視角,還給了我們一個反客為主的藝術對象的女性視角,女性視角又使一切自然而然,不是只為補充空白而有生造感。這又是多麼勇敢的答案啊!歐律狄刻之所以要喊「回頭」,是知道詩人俄耳浦斯帶不走活生生的人,他一定會選擇詩,選擇愛人的回憶,所以她成全他的藝術,甚至免去他做選擇的掙扎與愧疚,她那一句「回頭」是為了給他一個道別的機會。這同樣也是她們的結局。
大概在我心目中,喊出回頭的埃洛伊斯是更勇敢的那一個,所以白衣的而不是最美的她的形象才揮之不去。
不小心了解到一點電影幕後的故事,後悔莫及。細想之下,也明白必然是生活與藝術的層層嵌套。只是我不夠勇敢,我選擇電影,讓藝術的歸藝術,生活的歸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