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燃燒女子的畫像:藏在第28頁的秘密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寫在前面的話
那是一種被禁止的浪漫。我清楚地看見那飄在空氣裡的愛和欲念,佈滿整個房間,隨著顏料和畫布的氣味蔓延,卻同時又被一種莫名的憂愁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就像那陽光下的灰塵,在暖暖的光暈裡,清晰又朦朧。
120分鐘裡,整部影片在慢慢燃燒。那火沒有瞬間肆虐的勢頭,而是在暗處悠悠地,自顧自地醞釀。
導演瑟琳·席安瑪就在這背後,緩緩地添柴,靜靜地看著這個故事燃燒。她不讓一點火星子悄悄溜走,而是把每一幀畫面都做得精美至極,讓你想用最華麗的畫框將它們裝裱,卻又恐打擾了它們靜謐和諧的美。
它讓我想起《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想起那生生刺破耳垂的釘。
透過屏幕,看著那些勇敢、獨立的女子,沉浸在音樂和詩歌之中,你能聽見火燄背後的乾柴畢畢剝剝的聲音。
洛伊斯:「你在觀察畫中人的時候,我又在觀察誰。」
燃燒女子 的肖像/ 燃燒 女子的肖像。
P.S.下面對於影片名字的解讀,僅僅是我針對中文翻譯的思考。這種解讀對於法語片名或許不能成立。如果有學習法語的朋友發現了我的錯誤,真誠希望你能替我指出。
影片的這個中文名字有兩種讀法。觀影前,我也一度因此無法準確記住它。可是後來仔細想想,這背後或許自有一番深意。
一種是「燃燒女子 的肖像」。在這種讀法中,「燃燒」作為一個形容詞,描述著畫中女子的狀態,意指這位被刻畫的對象在那個特定的定格瞬間是燃燒著的。
而另一種則是「燃燒 女子的肖像」。這樣的讀法把「燃燒」視為一種動作。它所表現的是將女子的肖像這件作品用火燒掉的行為。
這兩種讀法又蘊含著三種不同的意義。
影片開頭,畫家瑪麗在畫室中指導學生們創作,充當學生的模特。這時她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學生搬出了她塵封許久的一幅畫——《燃燒女子的畫像》。正是這幅畫帶著瑪麗,也帶著觀眾們走進她的回憶之中,走向她難以割捨的過去和愛戀。
這也是影片名字的第一層指向,直指瑪麗為在篝火晚會上的戀人洛伊斯創作的這幅肖像畫。所謂「燃燒女子」,指的便是洛伊斯。她在篝火晚會上因為看著對面夜色中的瑪麗出神,而無意中讓火燒著了自己的裙邊。
瑪麗受洛伊斯的母親所託,給即將大婚的洛伊斯繪製肖像。洛伊斯卻用行動抵抗著父母之命。她拒絕給畫家當模特,這給瑪麗的創作帶來了許多困難。當瑪麗終於靠著自己偷偷的觀察,完成了這幅畫作,並得意地給洛伊斯看的時候,洛伊斯卻沒好氣地批評了瑪麗。
她說:「可它並不鮮活,我感受不到生命力的存在。」
這背後藏著「燃燒女子」的第二層含義,那便是洛伊斯胸中的火焰和對抗這個世界的一股力量。雖然無論是在米蘭迎娶洛伊斯的男子,還是各色畫家,亦或是母親,皆想把洛伊斯定格在一幅畫中,用一個畫框禁錮她的自由,用層層顏料塵封她意欲掙脫的躁動的心。但她依然無法安靜。
此刻的她看似被定格,心中卻暗流湧動,煥發著無限的生命力。有一種狂熱的力量在她的心底蓬勃發展。也許有一天,這種力量的火焰就能蔓延開來,不再受軀殼的束縛,進而燃燒畫框,乃至燃燒整個肖像。
所謂燃燒肖像,實則是打破當時社會對於女子的刻板印象和規則束縛。這便是片名背後的第三層意義,吟唱著瑟琳·席安瑪的美好願望。
我曾在聊《花樣年華》的時候談起過王家衛使用的門框構圖,和那些女子身上穿著的緊身旗袍的含義。它們就像種種社會教條和道德約束,把人們限制在特定的空間內。在這裡,畫框,還有女人複雜的著裝之下勒得她們喘不過氣來的束腰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燃燒肖像,便是渴望突破這有限的空間。
作畫不似攝影,它不可能精準地抓住模特在一瞬間的一顰一笑。最終呈現在畫面上的,實則是畫師在一段時間裡所有觀察的濃縮。在那樣一個畫師多數為男性的年代,油畫中的女子便成了女性形象在男性眼中的定格。
這也是洛伊斯對瑪麗的第一幅作品不滿的最大原因。
此刻的瑪麗與洛伊斯還未確定彼此的心意。她同曾經眾多的畫師一樣,不帶絲毫感情,只是把洛伊斯視作一尊雕像,視作一個平面化的物件來描繪。她就像那位求娶洛伊斯的男性在這樁婚姻裡完全忽視洛伊斯的感受一樣,自說自話地創作。而洛伊斯渴望的是情感的流動,是平起平坐,是和畫家或是和未來的伴侶分享一個動態的時刻,而不是任人擺布和選擇。
正如她質問瑪麗的那樣:「你在觀察畫中人的時候,我又在觀察誰?」
洛伊斯:「自由就意味著孤獨嗎?」
維瓦爾第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之《夏》
維瓦爾第創作的這首《夏》在影片中兩次出現。它也是我在《四季》套曲中最喜歡的一首。在小提琴快節奏的演繹中,我感受到夏天的悶熱、躁動,還有陣陣不安。就像瑪麗和洛伊斯之間深深的羈絆,熱情又克制。
維瓦爾第為了幫助聽眾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情感,曾在這套曲子的總譜扉頁上題寫下十四行詩,用文字進一步描繪了樂曲所展現的畫面。這首詩的大意是這樣的:
夏日炎炎,
畜群困倦,
松林似火燒。
斑鳩和金絲雀在聲聲歌唱。
清新的微風迎面吹來,
轉瞬間陣陣北風勁吹。
牧人驚恐,
為自天而降的厄運哭泣。
困倦的病體輾轉難眠,
更懼怕那電閃和雷鳴,
畜群也為蒼蠅所困擾。
啊!他的恐懼才剛開始:
傾盆而降的冰雹,
毀壞了他的莊稼。
(資料來源於百度)
那是暴風驟雨來臨之前,勁吹冷風和酷暑炎熱之間的對峙。
而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這冷是牢籠、是畫框、是荒島別墅,是波濤洶湧。這熱是掙扎的衝動,是遼闊大海、是迎風飛奔,是疾跑著擁抱浪潮。
那是理性與感情的權衡,是倫理與愛情的較量,是教條約束與自由意志的角逐。
影片中《夏》的第一次出現,是在密閉又私人的空間裡——瑪麗的房間。
這個空間裡只有瑪麗和洛伊斯兩人,她們緊靠著擠坐在狹窄的琴凳上。瑪麗一邊回憶著、在琴鍵上敲擊著《夏》的旋律,一邊給洛伊斯講述著音樂背後的故事、描繪著維瓦爾第腦海裡的畫面。在斷斷續續的琴聲中,瑪麗暗暗傾訴著自己的不安和恐懼,以及對一切外界束縛的不滿。
此刻的瑪麗或許已對洛伊斯動情,對此我無法準確判斷。但我知道她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她們的身體靠得那樣近,卻依舊相距甚遠。
尊卑有別也好,掩飾深情也罷,這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是瑪麗冥冥之中的慌張。也是她自己將千百雙眼睛引入這個只有她們二人所在的空間,因為她時刻牢記著世俗鋒利的目光,並在這種注視下謹慎前行。
而曲子的第二次出現,則是在開闊的劇院裡,在大庭廣眾之下。
那是影片的最後,洛伊斯已然成婚,有了孩子。這一次,擺在她面前的,不再是支離破碎的單音,而是完整的、宏大的樂曲,彷彿凝聚了她所思念的戀人的所有力量。這一回,不再有人替她講解。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的回憶,和所有的不甘。
洛伊斯在這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流著淚,而瑪麗坐在劇院的那頭望著遠處的她。兩人之間隔著寬廣的劇院,隔著千百觀眾,隔著一個社會和整個世界。這種種皆是現實的距離,是她們無法廝守的原因,是她們一直以來渴望燃燒的畫框。
這一刻,她們雖相隔甚遠,卻在另一個高處緊挨著取暖,一同傲視著所有障礙,用胸中難以熄滅的熱情和那短短兩週的記憶,對抗著整個世界。
瑪麗:「那只是曇花一現,一味追求生命力的畫像會因時間流逝而失去真實的本質。」 洛伊斯:「並不是世間一切都那麼短暫,譬如一往情深,發自肺腑。」
瑪麗和洛伊斯
瑪麗是這段禁忌關係中的男性形象。她身為一個畫家,做著當時社會以男性為主流群體的工作。她到過米蘭,行動不受限制,曾體會過戀愛的滋味,看似是自由的。但實際上,在與洛伊斯相戀之前,她一直是困頓的,處於無形的牢籠之中。
她理性,壓抑,自尊心強,十分在意別人的眼光,所以才會在洛伊斯的「挑釁」下親手毀掉自己的畫作。對於當時社會針對女性的一切不公平,她並非不憤怒。只是相比於洛伊斯,這種憤怒是安靜的,是掩飾的,是悄悄進行的。所以當大眾阻礙女畫家描繪男性裸體,創造偉大作品時,她只能私下裡偷偷地畫。
當然,她的身份地位也決定了她無法像洛伊斯那麼任性而露骨地反抗。對於她這樣一位要靠繪畫謀生的女性畫家來說,適時掩飾自己的鋒芒才能讓她在這個行業裡夾縫叢生。
她和洛伊斯的關係不由得讓我想起《斷背山》中疲於生計的恩尼斯和真情至上的傑克。人到中年,恩尼斯對著已經富足起來的傑克大喊:「你忘記貧窮的滋味了。」
斷背山的風景沒變,可是物質條件的差異使他們終於不同。
瑪麗是從大海上岸,走進房子;而洛伊斯則是離開房子,奔向大海。
洛伊斯表面上被母親監視著,被命運牽制著,被禁錮,被控制,似乎困於牢籠之中。但她著實是困獸猶鬥,充滿了野心和不被馴服的力量。
她內在奔放,渴望自由、敢於鬥爭,比身在牢籠外的瑪麗更有熱情,更有勇氣。
洛伊斯是不會對著傲慢的畫家低頭的。無論你是男性還是女性,是之前的各色畫家還是瑪麗,只要是把她當作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弱者,待宰的羔羊,待嫁的女子,或是一個和石膏無異的沒有靈魂的死物,任你使盡渾身解數,都無法讓她在你這個高傲的蠢物面前露出半點笑容,這便是洛伊斯的姿態。
瑪麗給洛伊斯解讀《夏》時,先是隔著鋼琴上的罩布,小心翼翼地觸碰著琴鍵。是洛伊斯走到鋼琴邊,替她掀開了遮蓋在鋼琴上的布,使她真正觸碰到鍵盤。
在女僕瞞著女主人去墮胎時,瑪麗的態度是選擇低頭不看,也正是洛伊斯教她正視,甚至在後來鼓勵她把這個動人的場景用畫筆記錄下來。女性渴望選擇墮胎的權利,渴望能夠掌握自行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利,無需顧忌他人的意見,這同時象徵著對平權和更高社會地位的追求。
也許正是在這些地方,瑟琳·席安瑪用一種無聲的柔情和堅毅告訴我們,在未來她們短暫的戀愛關係中,瑪麗會在洛伊斯的影響下,得以成長,放下她這些年來的顧慮,吸取洛伊斯身上的坦蕩和勇敢,最後得以向這個世界傳達自己的聲音。
注定無法廝守的戀人即將面臨分別,兩人倚在床上,互相傾訴著各自的心情。洛伊斯希望瑪麗畫下此時的她,以便自己日後懷念。
瑪麗把這幅畫作留在了書的第28頁。
於是「28」這個頁碼,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為了看見自己,瑪麗在洛伊斯身上放了一面鏡子。這是一面放在私處的鏡子,卻並沒有使整個畫面富有情色的意味。相反,它讓我覺得一切是那麼光明、坦蕩,甚至蘊含著一種希望。
對於一直以來謹言慎行、顧慮良多的瑪麗來說,這是一種解放。
擺在私處的鏡子照亮了她的臉,象徵著她第一次勇敢地正視自己的秘密,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再遮遮掩掩。此刻的她,雖即將離洛伊斯而去,卻已完成了她的成長。所以在此之後,當畫廊裡的老者問起,她能夠勇敢地承認那幅關於俄耳甫斯的畫作,實際是出於自己之手。
洛伊斯:「回頭吧。」
女傭、瑪麗、洛伊斯圍坐在桌邊,共讀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克的希臘神話。看似遙遠的神話故事,也清楚地預示了兩人最後的結局。
在神話故事中,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俄耳甫斯前往地獄拯救被蛇咬死的妻子。冥王警示他在離開冥府的時候萬萬不能回頭。俄耳甫斯答應了,卻還是在那一刻,抑制不住想念,回望了妻子。
這樣的故事彷彿宿命、如同詛咒。冥王的要求看似簡單,就像影片中三位女性的討論一樣,俄耳甫斯只要忍住即可,到了陽界自可和妻子廝守,又為何偏偏回了頭。
其實,倘若真那麼容易做到,冥王也不會如此考驗了。
對於俄耳甫斯的回頭,我傾向於瑪麗和女傭的解釋,也許只是因為歐律狄克呼喚了他,就這麼簡單。正如離別時,瑪麗匆匆擁抱了洛伊斯便衝下了樓梯,她以為自己能快速逃離這個地方。可洛伊斯偏生追了出來,叫住了瑪麗。
「回頭吧。」
在這聲呼喚裡,瑪麗不假思索地轉過頭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回頭,沒有片刻遲疑,才使得兩人在日後的生活裡,雖分隔兩地,還堅持著自我,一刻不停地抗爭著。
瑪麗兩次看見洛伊斯身著婚紗,站在走廊盡頭。這是她的噩夢,是她內心深處放不下的恐懼。她清楚地知道洛伊斯終究難逃命運,而她卻要用自己的畫作,親手將洛伊斯送進別人的懷抱。
在瑪麗的幻覺中,洛伊斯永遠身處黑暗。正如洛伊斯說的那樣,瑪麗認為她逆來順受,不敢反抗。直到最後一刻,洛伊斯真實地穿著婚紗站在樓梯上叫住瑪麗時,身上才被明媚的陽光照亮。
那是從房子外面,透過門縫照進來的陽光。它源自瑪麗的那個回頭。
倘若瑪麗不曾回頭,她和我們,都永遠無法看見那個被光照亮的,「燃燒」的女子。這束光告訴瑪麗,洛伊斯即便嫁去了米蘭,也不會停止反抗。而瑪麗的回頭,也意味著,不論未來何去何從,她都會聆聽內心的聲音。
她們的告別簡單、短暫,沒有太多的言語,或是聲淚俱下。
一切都在那個回眸中。
就像畫廊裡那位老先生的評價一樣。
也許古往今來,太多人都刻意放大了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克的哀慟和悲傷。
而與他們自己而言,只是在告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