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燃燒女子的畫像》導演訪談(轉)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作者:Amy Taubin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Film Comment
譯者按:在剛剛過去的2019年中,這部《燃燒女子的畫像》,被許多人看作是年度最佳。 這部贏得戛納最佳編劇獎和同志金棕櫚獎的作品,不僅通過獨特的角度思考了女性主義議題,還將它與繪畫、電影等藝術形態本體的探討結合到了一起。此外,阿黛拉·哈內爾和諾米·梅蘭特也貢獻了令人震撼的表演。
在《電影評論》的這篇訪談中,導演瑟琳·席安瑪分享了自己關於影片主題的思考,她也談及了自己對於維瓦爾第音樂的使用,乃至這部影片與希區柯克的《迷魂記》之間的關係。想必這篇文章的譯介,能讓大家對這部傑作有更為深刻的理解。
記者:有許多電影都聚焦於男性藝術家和給他帶來靈感的女性,您在多大程度上考慮過這些作品?
瑟琳·席安瑪:我不必考慮太多這方面的事情,對於你說的這種故事,我們基本上已經非常熟悉了,所以我沒必要回答這個問題。 我想要講述的是另一種故事,不是通過說教的方式,而是通過非常情緒化、感性、政治性的方式。這部影片的核心概念是,不存在什麼「繆斯」,或者說,「繆斯」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詞彙,它被用來隱藏事實的真相,妨礙我們去認知女性與藝術家合作的真正方式。 我想要描繪那種智性的對話,不要忘記,在一個房間裡同時存在著幾個不同的大腦。我們看到,藝術史減少了藝術家及其搭檔們的關聯:從前,繆斯是坐在房間裡的那個女人,她靜默、美麗,同時還受到他人的迷戀。 而現在我們知道,畢加索的「繆斯」多拉·瑪爾是一位偉大的超現實主義攝影師,弗朗西斯·畢卡比亞的搭檔加布里埃爾·加布里埃爾·布菲-畢卡比婭也積極地參與了他的變革。我想要描繪這樣的現實,同時,我在製作電影的過程中,也想要與我的女演員們產生強烈的聯繫。
記者:與你此前的影片相比,這部作品裡的合作是否有所不同?或者說,你是否更有意識地在進行合作?
瑟琳·席安瑪:是的,這主要是因為,在這部影片之前,我都只和很年輕的非職業演員一起工作過——孩子啦,少女啦,我會讓她們在攝影機前成為女演員。和非職業演員合作,完全是一種不同的體驗,因為你必須全權設計她們受到的限制,此間沒有談判的餘地,所以你就得背負起沉重的責任。 但是,如果你和成年女性、職業女演員一起合作,就不存在這些限制。甚至在你與她們合作的過程中,她們會使你感到驚訝,所以這完全不是同一種合作模式。這確實是我想通過這部電影邁出的一大步。 記者:這是一部偉大的愛情故事——而且很少有電影論及成年人之間的女同性戀慾望。
瑟琳·席安瑪:好吧,《卡羅爾》算是一個例子。不過當我在這裡(指戛納)發現它的時候,我的感受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很少看到這樣的電影。
記者:這部影片中的性場面,以及它們與這些女人的心靈生活之間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從這一點上來看,它要比《卡羅爾》複雜得多。這更像是一種互讓式的性愛。
瑟琳·席安瑪:是的,我癡迷於某種想法,而在製作這部影片的過程中,這種想法變得越來越重要。演員們也真的讓這種想法成為了影片的核心:我想要一個平等的愛情故事,你很少看到這種東西,但我認為這是可能的,因為她們的故事中存在著某種「酷兒性」。 我知道阿黛拉·哈內爾會參與其中,但當我在選角時見到諾米·梅蘭特的時候,我完全被這種平等性所震驚了——同樣的年齡、同樣的身高、同樣的氣質——我心想,嗯,這就是這部電影的核心:平等性。 即使是在友誼中,甚至是在與艾洛伊茲的母親的討論中,乃至是在滿懷愛意的交談中,也存在著某種橫向的對話。此外,這位藝術家並不佔據支配性的地位——她投出的凝望,與她所受的凝視可以說是一樣多的。 記者: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在這座島上,存在著一個真正由女性組成的社群,在這裡是沒有男性的。歷史上有過這樣的例子嗎?
瑟琳·席安瑪:不是說這座島上沒有男人,實際上,他們只是不在畫框中而已。我不是要描繪一座《神奇女俠》式的島嶼,但從歷史上來說,如果我們在海邊的話,那麼男人就會是領航員,而女人就可以獨自一人。 我讀到(有人說)這是一種「不可能的愛情」,但我並不想把它描繪成一種不可能的愛情。我將它看作是一種可能的愛情,當我在展現這個愛情故事的時候,我已經給出了它的所有潛力。 因為這部影片的基礎,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的記憶,而即使是在描摹失落的時候,我也想展現一條光明的道路。事實是,這種感覺是活的,它不是悲劇性的,它也並沒有終結。這種愛就是解放,這部影片想要表明,它只會繼續生長,而且它是有未來的。 我不想攜帶著邊界、衝突或是羞恥來描繪它。我甚至不認為這些因素在當時是存在的——那時候,甚至連一個定義女同性戀的詞語都不存在——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沒有男人的原因,因為我們知道這不過是個畫框,我們知道他們就在那裡。 記者:另一場引人注目的戲,是那場床上的墮胎戲。女人們照料著彼此的身體,以那種獨特的方式對彼此負責,與此同時,床上還有孩子。這實在太令人驚嘆了。
瑟琳·席安瑪:我們拍電影就是為了那幾個場景——那些驅使你構建一切的場景——當然,這場戲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再一次意識到,我並沒有(在歷史中)看到過這樣的景象。當我研究女性畫家的時候,這是最令人不安的事情:我知道那些明星——伊麗莎白·維姬·勒布倫、安吉麗卡·考夫曼——但我沒有意識到的是,她們的數量是如此之多,甚至存在著某種蓬勃發展的藝術場域。 當我發現那些被藝術史抹去的畫家們的作品時,我感到煩悶與悲傷,這也是因為,她們筆下的景象,也因此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些關於親密關係的故事,這些女人們在畫中呈現的心靈、欲望、身體和私人生活,也與我們切斷了聯繫,所以我總是想要讓這些散佚的圖像得到重生。 這並不是說,這只是一張簡單的插圖——它不僅僅只是一個墮胎場景,它也在促使你找到自己的獨特影像。 當她墮胎的時候,那些慰藉她的孩子,並不僅僅存在於一張插圖之中——那是一幅已然散佚的圖像中出現的新圖像。 記者:你為什麼在影片中使用維瓦爾第的《四季》?一段音樂的發現,與發現自己墜入愛河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關聯?
瑟琳·席安瑪:我本不想在這部影片中使用配樂,這可能有些恐怖,因為拍攝一部沒有配樂的愛情故事,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 但我希望觀眾們和角色們處在一樣的位置,和她們一起體認藝術,體認戀情的無望性——體認到那種沮喪,以及藝術對我們生活的重要性,當然還有「美」的來源。 所以,當音樂出現的時候,我希望它要引人注目,並讓觀眾意識到,它有多麼珍貴。我之所以使用維瓦爾第,是因為我想要選擇大家都知道的音樂,我想要一首熱門樂曲,這樣就能更快地讓觀眾產生認同感,並再次聆聽它——這是維瓦爾第,但它同時也是對維瓦爾第的記憶。 這部影片深入地探討了藝術在我們生活中的重要性,因為它能夠慰藉我們;同時,這部作品也告訴我們,愛如何能夠引導我們去熱愛藝術。最後一個鏡頭包含了上述的所有層次。 記者:哈內爾是一位如此令人驚異的女演員。
瑟琳·席安瑪:她是最棒的。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彼此非常了解,所以我們有這個自信,可以冒著風險為阿黛拉·哈內爾打造一些全新的東西——她如何發音、如何移動……都是一些全新的任務。 記者:她曾經很好地處理了那些當代的角色,而現在她詮釋了一部時代劇。 瑟琳·席安瑪:是的,這說起來好像很容易,但她確實會讓這個來自過去的女人起死回生,因為她是一個如此「當代」的女性,所以這一切都會在我們眼前爆發。 當人們知道阿黛爾位列演員陣容的時候,他們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們還預測她會扮演一位畫家,因為他們不會想象到這一切……有些人試圖說服我說,她應該是畫家,但是我拒絕了。 記者:你會不會覺得她的角色的那身綠色的連衣裙,與《迷魂記》中瑪德琳的那件綠裙存在一定的關聯?
瑟琳·席安瑪:我不這麼認為。但是,當我們第一次看到艾洛伊茲的面龐時,我會聯想到瑪德琳的髮髻。在(《燃燒女子的畫像》的那場戲的)編排的過程中,我們隨著她進行一場長途跋涉,在其中的某些時刻,我們會從身後看著她的頭髮,這時我會聯想到那髮髻。這種幻象當然是被《迷魂記》所喚醒的。 其實還可以有另一個層面的指涉,這與用多種方式解讀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神話的那場討論有關。俄耳甫斯可能寧願擁有她的記憶,而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因為俄耳甫斯是一位藝術家——我認為這是一個令人信服的觀點。 我想,很少有人會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個故事。但這同樣是一個很殘忍的思路,因為這意味著他願意犧牲歐律狄刻來換取記憶。 確實如此,但也存在著另一種視點,正如艾洛伊茲所述,或許歐律狄刻也說了「轉身」。我無法決定誰是對的,但我真的希望她與瑪莉安進行激烈的、智識層面的辯論,(讓我們)看到她們在一起思考,這種思考內在於她們(藝術上)的合作,也內在於她們戀愛對話的核心。 因為我想非常準確地描繪——調動所有的電影藝術——那種延宕、挫敗與一步步墜入愛河的過程。我想描繪那種墜入愛河的、智識層面的過程,她會對面前的那個人感到欽佩、驚訝,接著,她會突然創造出一種語言,她的心中也會燃起一種火花。 這也是我無法在俄耳甫斯的論辯中做出選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