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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歐律狄刻致俄耳甫斯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她們隔著篝火相望,她們試探,她們笑,她們越過篝火失著神。

清唱隨著火苗跳躍,一聲比一聲急促「Non possum fugere」(她們無法逃脫)

她知道無法逃脫,只能一圈一圈圍著生活轉,她無法踏入這團火,任誰都將會將她拉出來,甚至連她也不許。

《燃燒女子的畫像》通篇用著敬語,小姐和女伴說話,女兒和媽媽說話也都如此,即便夏日,即便情感洶湧也只是瑪麗安在腋下塗抹不可言說的藥草,用手指撩撥書頁一般隱晦的表達,個中傳達的本就是被壓抑的聲音。所以瑪麗安也不知道洛伊茲第一次想親吻自己是什麼時候,總以為是洛伊茲母親離開之後伊甸園一般的孤島大宅子才將感情催生。

但是細想一下,這個時刻應該來得更早。當瑪麗安還是白天當著陪客夜裡悄悄作畫時,她切換著簾子內外的身份,時刻提防著洛伊茲發現自己的來意自然無心顧及洛伊茲的凝視。她心猿意馬地彈著本就不熟悉的《四季》,一邊瞟一眼洛伊茲一邊介紹著樂章,甚至幾小段之後連譜子也全然忘記,但是一旁的洛伊茲卻頷首凝視著她,淺色的眸子映著的全是瑪麗安的紅裙。教堂裡出來,才來到孤島幾星期的洛伊茲沒有聽過弦樂,瑪麗安無疑是那個打開她的世界,在各處為她標上註腳的女伴,不成曲調的《四季》比她以往走過的哪一個四季都更加難忘。

所以那天下午獨自出遊後歸來的洛伊茲才不掩飾沮喪地對瑪麗安說:「一個人的時候,我感受到你說的那種自由,但同時我又想念著你。」

離別臨近,洛伊茲等到的卻是瑪麗安的坦白,瑪麗安日日陪她去海灘上吹風散步努力跟上她的腳步聽自己碎語閒言隨海風一聲聲吹過岩洞不過是為了看清自己的臉,看清臉上光影架構。她不是沒有過懷疑,她聽出瑪麗安說自己會畫畫時的忐忑還好巧不巧看見了擺在試衣凳前的鏡子。她只是不願安置任何一點懷疑。

洛伊茲的傷心和著被欺騙感吐出的文字卻是很多無奈,「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你總說離開這裡好了,你和其他人一樣有負罪感。」你不過是和其他人一樣經過我的生命,無意試探卻讓我說出全部,終於下水的洛伊茲直到上岸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游泳,因為我也不知道你眼中的我到底有沒有半分像我。

直到看到規則、慣例、靈感之下沒有生命力的自己,強烈的被欺騙感終於壓過所有其他情感,你拿飄渺而逝的無數個瞬間組成我,哪一點哪一塊都不是我為你卸下心防以後的我。幾日的攀談和親近原來只是自說自話,各取所需,遙遠得彷彿根本不認識一般。

但是等聽到母親對瑪麗安的奚落,卻還是為她挺身而出,畢竟她還是愛她呀。

幾天前的瑪麗安可能忙於掩蓋一些現實而沒有發現自己被遮掩的一些情緒。一經身份坦白,她發現自己不肯錯過洛伊茲的任何一些細微之舉,洛伊茲在廚房睡著時候的安靜和孩子氣,她刻意冷漠時候的雙手還有不經意的嘴角抽動。對於畫家而言,她早就愛上自己的作品。暗夜的燭光中,醒過來的洛伊茲忘記平時的掩蓋,只是調皮地淺笑,眼角是無盡的溫柔。好像都是在漆黑漆黑的夜裡,觀影者感受到的總是難以名狀的無光之火。

那無光之火藏在灰燼裡,直到篝火將灰燼也燃起。那種無與倫比的,明麗的嫩白與嫣紅顯耀在她的臉上—那是她仰慕的天穹,那兒,伊人的星眸,亮似天國的銀星,以冰清玉潔的柔輝,向她效忠致敬。

白天的海岸邊就少了掩護,她們雙手交纏,在礁石後取下遮風的面紗,畫家和模特相互打量和觀摩的鍾情止在相擁與貼耳的低語。沒人願做塔昆,去到柯拉廷堡將魯克麗斯抱定。

第二幅肖像也完成了。反正這幅畫會將洛伊茲帶離身邊,也無所謂觸動不觸動,只是停筆就表示完成了而已。兩個人沉默著,又失落著。年輕一點的洛伊茲還有好多不甘心,不甘心她們的相處只是母親離開的五天。她們爭吵,質問對方的不勇敢,責備對方沒有義無反顧支持自己去冒險。可是冒險呢?真的可以捍衛深情?瑪麗安可能無牽無掛,只是她不願聽憑內心拿洛伊茲的名聲去做賭注。冒險的結果你我都知道是萬劫不復。

很多年後,瑪麗安用父親的名字將《俄耳甫斯》送展,畫幅描繪的不是俄耳甫斯轉身前也不是俄耳甫斯轉身歐律狄刻再下冥府的場景。他們兩個人有機會告別,她也一直記得那個時刻的樓道,一個是作出詩意選擇的俄耳甫斯,一個是呼喚愛人回頭的歐律狄刻。

或許那晚讀故事的時候,兩個人就知道結局的不可改性,只有女僕蘇菲從責任和毅力上去斥責俄耳甫斯的不可靠。蘇菲沒有理解俄耳甫斯一個人在前面帶路時的不安和惶恐:

有時他恍惚覺得,他已捕捉到

身後的腳步聲,後面兩個人

也走在這漫長的回家路上。

但那只是自己腳步聲的

回響,或是衣襟裡風的呼嘯。

他對自己說,他們不可能不跟著他;

他洪亮的嗓音逐漸消失在遠處。

不可能不跟著他。然而他們的腳步

卻輕得讓他恐懼。

此刻的歐律狄刻承受了太多的愛,俄耳甫斯的豎琴給她呼喚了一個過於悲痛的世界。歐律狄刻越走越輕的腳步卻顯示著沒有被這份愛打動,她是一枚充滿死亡的甜美果子,出奇輕柔。死作為一種全新的經驗已經徹底隔絕了她和俄耳甫斯。即便一路走出冥界,歐律狄刻可能也不會重新屬於俄耳甫斯。

所以,瑪麗安作出了和里爾克詩裡一樣的詩意的選擇。

在讀故事的洛伊茲說的卻是歐律狄刻的角度,從來被忽視的那個角色,歐律狄刻或許是不忍心俄耳甫斯為愛的如此犧牲,或許是她需要無記憶的安寧,因為在透明的房子裡俄耳甫斯是幻影,存在,而歐律狄刻已經真真切切地死去,她說了句「回頭吧」,她知道結局,想過告別,一路上準備得也很久,像等待刀尖已久的茨維塔耶娃一樣,她等到了這一次長久而久的告別。

畢竟,無論誰先起的念頭,他們的愛都無法讓他們在漫漫長路中形同陌路。

陳酒新釀的故事從羅馬時代起就注入過無數的杯盞,出現在眾多詩人作品裡。但是,歐律狄刻在詩歌裡大部分都是背景,到了里爾克的詩裡才開始有了思想。在里爾克的作品裡,愛情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他欲越過愛抵達某種「生存的超然」。當然,他的這種超然讓茨維塔耶娃有點不滿。巧合的是茨維塔耶娃也寫過這個故事,詩作裡的歐律狄刻向內審視,與刀尖相遇,向俄耳甫斯說的只有,「你要忘記,把這留下!」兩個詩人亦情人。瑪麗安和洛伊茲也分別言說了兩個詩人的角度。

後來,瑪麗安和洛伊茲儘管還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是生活得卻很遙遠。瑪麗安又看到了洛伊茲,在音樂廳裡,聽著瑪麗安曾經磕磕絆絆彈過的《四季》流著淚,又是一個催淚的長鏡頭。不知道淚水有沒有模糊看似超然的瑪麗安的視線,歐律狄刻想對俄耳甫斯說的都在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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