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在她的凝視下,聽任愛情與命運先後到來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海水與爐火」
「塵世之網與理想之絲」
畫作是捕捉靈魂的,事關愛意與純粹的感情。
而小姐不得不面對的是遠嫁米蘭這一命運,面對世俗眼光的打量,事關名望、地位、血緣、私有財產等等,卻無關愛情。所謂的婚配。
兩者形成對立。
故事開始於海浪中顛簸的一艘小船。畫師帶著她的畫具,駛向一個小島,為這家二小姐作一副肖像畫。那日的風浪出奇得大,也許不能怪罪風浪,是船過小,空間逼仄。五個男子站立於船,搖著槳把控著方向。畫師手壓著畫板眺望島嶼,急切盼望著行程到達終點。一不留神,畫板落入水中。她毫不遲疑,跳入海水,撈起自己珍視的畫板。五個男人觀望著。
畫師是堅毅的,即便如此,一人一畫板如何橫渡汪洋海面。不行,仍得借助於那艘小木舟,小木舟掌握在五個男子手中。該溼的畫板還是濕了。「她」的命運不由自己掌握。縱使事後可以彌補,借助壁爐的火焰烘烤乾。畫師屬火,她是炙熱的。是海域、天空、島嶼之間出現的第一抹赤紅(裙子顏色)。
影片的畫面略顯單調(不帶貶義)。它如畫作一般主體清晰,導演運用的顏色是大塊大塊的。
「紅裙子、藍裙子,連成片的沙灘與天空」;’
「畫板、男人、女人、碧藍而翻湧的海水」;
「木色桌面,食物、兩名女子,夜晚的暗色模糊了視野將房間塗抹上濃厚的暗黃」。
一個畫面表達的感情也顯得單一,動作沒有過大幅度,克制且小心翼翼。靜水流深。
開篇便暗示了悲劇,氛圍顯得孤清壓抑。
小姐的生活是一個理想狀態,像是未開封的禮物,未開苞的花朵。她剛出修道院。修道院的生活據稱是平等的、出世的、無性的。她喜歡書籍。平靜的生活被姐姐的意外離世打破。姐姐拒絕接受父母的安排,拒絕嫁給米蘭商人,她選擇了默無聲息地墜下懸崖。姐姐的命運便交由二小姐承擔。
「米蘭紳士」,除此之外人們對他一無所知。這意味著這場婚姻只是門當戶對的一場交易——姓誰名誰,你無需知道。
而真正的情感只能產生於日常交往。畫師與小姐便是如此。
——她有五天(還是七天)時間,完成小姐的肖像畫。後又續了五天。
少女孤身沉入大海,她並非擅長游泳。她對現實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海是對冷峻的、深不可測的現實世界的隱喻。作為畫師的模特,她時而慍怒,時而羞怯,時而大膽,待宰羔羊一樣楚楚可憐,又在互相傾述愛意後難掩笑容。她的好奇的、熱切的、直白的而真摯的。
島嶼上沒有異性因素。理想世界中的唯一異質因素是僕人腹中的胎兒,隱隱帶著男性窺探,無論是胎兒的未明性別或是胎兒的來源,也意味著理想世界的岌岌可危。塵世眼光虎視眈眈。
畫師記下了小姐最放鬆的姿態——入睡的側顏。她不打擾,不干涉,只是記錄與陪伴,捕捉靈魂的輕盈,也丟了自己。
「俄爾普斯不是作為愛人而是作為詩人。」作為畫家的她亦是如此。怎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塵世?藝術只是個出口,一個慰藉,世事多得是深切的痛楚與無可奈何。
畫師失手點燃了先前別的畫師未完成的那幅肖像畫,意味著畫師將取而代之。至少在這裡,不容許別人對小姐的凝視。畫師是火。火勢一貫是難以控制的,一如兩人的感情。緊接著的下一個場景便是兩人在岩洞前的第一次親吻。她進入小姐的生活,一如火焰燃進內心。岩洞狹小,灘塗廣闊、海浪喧囂,時刻威脅且警示著這對戀人。
在僕人身上,我們發現一段(那個時代)通常的男女愛情,也要時時接收著世俗眼光的檢視。女性的身體被打量,一種男性的視角將之物化:作為能生育的,要保持血緣純淨的,綿延子嗣以維持財產私有的,本身也是私有物的一種。
而小姐與畫師的感情,保持著出離塵世的純粹、短暫也理想。《人海》
畫師自畫一副肖像畫贈予小姐時,她將鏡子置於小姐最私密的部位以作依託。或是情侶間的遊戲,卻絲毫不顯豔俗。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同時在紙上描畫,看著小姐眼眸中的自己,她也看著她——凝視與自我凝視。她們是平等的,相愛的,自由真摯的靈魂。
畫作將時間凝固。影片的時間線靠一幅幅畫作連接。開篇是學生素描畫師,通過畫師的燒女圖展開回憶。接著是未完成的肖像畫,失敗的肖像畫與最終完成的肖像畫,分別對應著感情的三個階段並漸趨峰值。僕人手中繡的花草圖見證時間的流逝,作為畫師在島上、在小姐身邊的倒計時。影片的收筆是學生交上的肖像畫:「你看著如此悲傷」。此後的劇情展開也藉助一幅畫和一曲交響樂。
「不要後悔,要記住」。真實而美好的回憶,真摯的愛意,沒什麼可恥的;要記住,哪怕是今後注定只能懷揣著秘密生活,懷揣著秘密死去。
——畫師完成了畫作。
平靜而理想的生活終於來臨了一個闖入者——一位男性。他吃著早餐不經意地問好,他帶著畫作匆匆離去。這意味著畫師的任務完成也即將、必須離去。女主人看了畫師的作品,頗為滿意,遞來準備好的錢幣。這些行為無疑是種威脅與侮辱。它將畫師與小姐的關係硬生生重新拉回陌路人的位置。
兩次顯靈我不是很懂。最後小姐穿上了一襲白衣,可能是寓意著男性世界的要求、男性的凝視——女性需是純潔的,不必真實,不必細膩,開朗或是溫柔無關緊要,但是必須要純潔。這是一種抹殺個性的也否定第二性徵的純粹。它剝奪了女性的身體,它將女性抽象化為一個子宮同時將自己的欲求裝裱。
——畫中的她看著如此悲傷
「我已經走出來了」
第28頁淚目。她從未忘卻。無論是回憶或是習慣。
待嫁少女,在她初初綻放開至最豔的那一個晚上將之摘去。回憶是琥珀,保留著彼此最美的顏色。此後的生活逐步褪色。愛情是標本。
難掩的悲愴消失殆盡,變得不值一提。一切鄭重其事只能是螻蟻般的徒勞,去維持現有秩序下該死的現世安穩。她們並非懦弱,她堅韌率真好奇熱情,她們為何那般壓抑?在她們所處身的世界之中必然有一個原因。或許是不需要原因的,無處歸咎的,但要記得,要反抗。
畫作封存時間,樂曲終有結尾。畫展上,她看到小姐已為她人婦。畫像上的她與女兒一同出現,手上攥著的書頁翻開,固執地露出頁碼「28」——是畫師自畫像的那一頁。她從未忘卻。
在暴風雨似的交響樂聲中,小姐不再克制,不再壓抑,終於放聲哭泣。高揚的器樂聲掩蓋了哭泣聲,無人傾訴,悲痛無人分享。一切最終歸之無聲,抵不過塵世喧囂。無法想象她是如何在平靜的日常,日復一日地對抗、忍受心底的悲愴。這是兩人的最後一面。
我絲毫不懷疑這樣的悲劇已然發生了千萬次。
女性的原罪是當她也講起自由,是她開始做選擇,開始自我凝視。這是需要被懺悔的、需要贖罪、需要一輩子來負罪。儀式上的贖罪不斷向內心施壓,直到最終你無力反抗,放棄掙扎的那一刻。她們的世界之上始終懸著一個絕對的「否」,一個只需且必須服從的秩序,不得質疑。
藝術或許是唯一的慰藉。那麼,僅僅是慰藉就好了嗎?滿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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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燕池的《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