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在觀看與凝視之間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首次入圍戛納主競賽,就獲得最佳編劇獎,席安瑪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劇情其實簡單得一句話就能概括:女畫家Marianne接受委託,到一個小島上為待嫁的貴族女子Hélo?se繪製肖像,在此過程中,兩人萌生感情,然而最後無疾而終。席安瑪在前一個半小時看似平淡、緩慢、克制的鋪陳裡,蘊含了深沉而激烈的感情,且在最後半小時,以幾乎完美的方式,化作了極其動人的情感釋放。但戛納把最佳編劇頒給此片,不僅僅是因為席安瑪嫻熟的編劇技巧,相信更因為其中豐富的女性主義解讀空間。
很多人將《燃燒女子的畫像》稱作女版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其實這是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後者是在幾乎抽離社會現實的情況下,在世外桃源般的環境裡,展現愛情的純粹;而前者雖然發生在地理意義上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但現實並不是抽離的。
這部電影一個很容易就能被注意到的事實就是,從頭到尾,幾乎沒有出現過任何男性角色,但男性的存在卻無所不在,這就和《大紅燈籠高高掛》裡從來沒有露過正臉的老爺一樣,沒有出現過的男性,左右著其中女性角色的命運:畫家Marianne能得到委託,是因為父親的關係;被迫出嫁的Hélo?se,她不得不接受完全陌生的丈夫;可憐的女僕Sophie,因為不負責任的男人,被迫接受痛苦的墮胎……作為現實的男權社會加諸在女人身上的束縛,構成了這部電影非常重要的一環。因此《燃燒女子的畫像》在作為同性題材的電影之前,更是一部關於女性主義的作品。
電影開頭一場戲,當自己的畫具不慎落水之後,Marianne奮不顧身地跳進海裡,把畫具搶救回來。這一幕,實在很容易讓人想到《鋼琴課》裡那架被遺留在海邊的鋼琴。無論這個情節是否在向戛納72年歷史上唯一贏得金棕櫚的女導演簡·坎皮恩致敬,毫無疑問的是,和《鋼琴課》中的鋼琴一樣,繪畫在《燃燒女子的畫像》裡,是女性意識覺醒的一種意象表達。
正如英國藝評家約翰·伯格所說,女性在繪畫中,是被作為一個被觀看的景觀而存在的,而無論是畫家還是觀者,都往往是男性,於是畫中的女性形象總是因應男性的慾望而被扭曲。但是,如果作畫的人是一名女性呢?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把視角放在一名女畫家身上,這本身就是個意味深長的設定。電影裡Marianne一共畫了五幅畫。讀懂這五幅畫,是真正理解這個故事的關鍵所在。
Marianne為Hélo?se畫的第一幅肖像畫,是溫柔嫻淑、符合男性期待的女性形象;第二幅肖像畫裡,已經對Hélo?se有了深深感情的Marianne畫出的,是一個眼神堅毅、不拘言笑的女人,表現出一種沉默的反抗姿態;第三幅速寫,再現了女僕Sophie墮胎的一幕,那是直視女性屈辱與痛苦的寫照;第四幅送給情人的自畫像,是最自我的表達;最後一幅,出現在開場也出現在結尾,作為點題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則無疑是一種女性精神的外化: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燒。Marianne的每一次繪畫,都代表著一次觀看角度的改變,於是以她的視角為媒介,觀眾也在通過她的眼睛,去觀看女性的變化。
觀看與凝視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是如此的有分量又充滿情感,作為畫家的Marianne在電影中用凝視愛撫情人的同時,作為導演的席安瑪也在用凝視形塑女性的束縛與痛苦、驕傲與光華。希臘神話中俄爾浦斯那悲劇的回眸,被席爾瑪巧妙地化用在兩人最後的離別上,這除了代表著兩人無望的愛情,或許也代表了女性長久以來無言的悲劇:作為被觀看的對象,女性在歷史上的真實存在,卻總是如俄爾浦斯的妻子般消失無蹤。電影中的兩人選擇了將對彼此的記憶作為後半生的寄託,席安瑪則選擇了將被抹去的女性形象在銀幕上再現。
於是結尾處那個長久的凝視,也就有了更多的解讀空間。兩人離別多年以後,Marianne在劇院裡再次遠遠望見已嫁為人婦的情人。伴隨著維瓦爾第激烈澎湃的《四季》,是Hélo?se激動落淚的一幕。Marianne用她的凝視,或者更準確的說,席安瑪用這一個長時間的定格鏡頭,完成了電影中的最後一幅「肖像畫」。從柔弱的微笑,到鋒利的直視,到燃燒的身影,最終到激動的落淚,其實是女性的感情被忽視,被壓抑,被激發,最終被釋放的過程。此時此刻,銀幕另一邊的觀眾所感受到的震撼與動容,絕不僅僅只是因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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