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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以畫之名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作者:csh

本文首發於《陀螺電影》

《女神遊樂廳的吧台》

即使是《女神遊樂廳的吧台》這樣的傑作,也無法成為一幅「燃燒女子的畫像」。在這幅由愛德華·馬奈繪製的布面油畫中,一位女招待雙目無神地直視著前方。從她身後的巨幅鏡面中,可以看到滿座的賓客。但我們隨即會從鏡中發現,有一個男人正在與她談話,而畫中女士所望的,既是那位男士,也是畫前的觀者。這幅畫作以一種令人驚詫的方式預設了現實,但預設現實終究無法等同於介入現實,一幅沉寂的油畫永遠無法點燃畫外空間的火焰。

而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燃燒的不僅可以是女子,也可以是肖像。確實,當艾洛伊茲(阿黛拉·哈內爾飾)凝望著畫家瑪莉安(諾米·梅蘭特飾)的時候,她是一位燃燒的女子,這幅影像與火焰那被預設的熱度,讓她凝滯為與世隔絕的繪畫;但更重要的是,當瑪莉安不慎點燃艾洛伊茲的肖像時,介入現實的火焰卻讓這幅肖像成為了電影。

「燃燒的女子」

「燃燒的肖像」

無論《燃燒女子的畫像》的中文片名是否錯譯,但它體現的歧義,恰恰呈現了影片想要表現的那種鏡像式的凝視,還有兩種藝術形式之間微妙的分野——這部作品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將性別議題與對電影本體的探討結合在了一起。

我們或許可以首先從性別議題切入,畢竟這部影片的情節,引誘著所有人對它進行女性主義的闡釋:一座孤島、兩個女人、一個將要出嫁的富家小姐、一位為她的出嫁作畫的女畫家、兩人之間漸生的情愫……無論是它的內容、主題還是形式都在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們,它是一部女性電影、甚至是女性主義電影。它的所有主要角色均為女性,它呈現了女性的困境(無論是通過孤島空間還是婚嫁契約)以及被壓抑的情慾。

在女性主義電影的「復仇者聯盟」中,每一部作品都自有其獨特的、反抗男性化影像的武器。主流電影中對女性的凝視和俄狄浦斯軌跡式的敘事,成為了這些影片的標靶。無論是《讓娜·迪爾曼》(1975)的那種散漫的敘事,還是《時時刻刻》(2002)中的複沓式敘事,都是為了描摹女性真實的、日常的、輪迴的生命經驗。

而《燃燒女子的畫像》的武器,是一種互相凝視的結構。在傳統的男性中心主義影像中,構圖、打光和調度都會將女性塑造成男主角欲望客體,讓她們接受男主角(與認同他的觀眾)的目光的審視。但在這部影片裡,慾望的主體與客體成為了女性,而且兩者的位置都是相互流動的。

或許乍看之下,許多觀眾會將瑪莉安看作凝視者。當然,她作為為艾洛伊茲作畫的畫家,無疑會擁有大量的視點鏡頭。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第一場戲中,瑪莉安便也已經作為被凝視者而存在了。她端坐在油畫般的構圖中,接受學生們的凝視,她們在為她繪製肖像。雖然在瑪莉安與艾洛伊茲剛剛結識的時候,我們主要是在瑪莉安的視點鏡頭中凝望艾洛伊茲的,但是,隨著影片的進展,瑪莉安也逐漸落入了凝視之中。在兩人之間流動的目光,既引導著溫熱的情慾,也揉碎了傳統影像的藩籬。

但是,展現女性困境、情欲壓抑甚至是互相凝視的影片,實在是太多了,它們甚至已經成為了某種女性主義電影的圖式(schemas)。《阿黛爾的生活》(2013)就以近景和特寫為主的風格,呈現了一種高度壓抑的質感;歐容的《新女友》(2014)也用頗為驚豔的影像,展現了一系列互相凝視的結構。作為一部2019年的傑作,《燃燒女子的畫像》的過人之處就在於,它並沒有止步於上述的女性主義圖式。它探訪了電影和繪畫這兩種藝術形態的邊界,創造了一種具有高度自反性的影像,並利用這種影像讓上述的圖式煥發出新的生機。

安德烈·巴贊在他那篇著名的《繪畫與電影》中指出,繪畫創造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僅向內部開放的空間,而銀幕中的景象則可以無限延伸到外部世界——「畫框是向心的,銀幕是離心的。」在這部影片中,燃燒的女子存在於向心的空間內,燃燒的肖像則存在於離心的場域中。整個故事的宿命,彷彿就是要將艾洛伊茲囚在那幅為婚姻而準備的畫中。衣角燃火的她,面對的是畫框般的女性藩籬,而不慎點燃肖像的瑪莉安,就是前來打破藩籬的使者。

畫內的她成了囚徒,等待著影像中的她來拯救自己。當艾洛伊茲端坐在椅中的時候,她成了一幅繪畫。但我們隨即注意到,她的視線逐漸移向畫外,這幅畫面轉化為流動的影像,而瑪莉安入畫的過程,便是她打破藩籬的過程。

最動人的一幕,或許發生在影片的尾聲處。在維瓦爾第的樂聲中,艾洛伊茲再一次身處瑪莉安的凝視中。這呼應著影片的開頭,當時被學生們凝視著的瑪莉安,其實也凝視著燃燒著的、艾洛伊茲的肖像。但不同的是,這是瑪莉安所望的不是繪畫,而是「影像」。但隨著鏡頭的進展,我們逐漸意識到,其實艾洛伊茲也是凝望者。當她在樂聲裏憶起自己深愛的那個女人時,她對於「畫外」往事的忘情注視,讓自己也成為了擊碎藩籬之人。

女性總是被囚在水的象喻之中——水與海洋意味著子宮、母體和女性的柔情,甚至在某些語境下,女性會被直接形容為水。當瑪莉安渡海上島的時候,海水不慎浸濕了畫紙;被困在孤島上的艾洛伊茲,彷彿總是莫名其妙地接受到海洋的召喚。

她們等待著火焰。女神遊樂廳的那位女招待,也在哀求著有人來燒盡她背後的鏡像、燒去那個男人的目光。但她茫然而無望的眼神表明,她深知當火焰存在於畫內的時候,它將不過是一塊靜止的圖案。但她奢求的那種真實的火焰,可以在電影中存在,它甚至可以燒掉整幅作廢的肖像。當瑪莉安望著那幅「燃燒女子的畫像」時,她深知自己與艾洛伊茲之間的戀情,也曾是存在於畫外的、散發篝火般熱度的東西。

而當她打破那油畫般的構圖,走到艾洛伊茲的身邊時,她的紅衣有著火焰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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