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少女無聲無息地終結在那個夏日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一.被解放的生命之火
1760,布列塔尼,法國
女傭捧著一隻蠟燭,帶領著女畫師瑪麗安走進房間,用蠟燭點燃了壁爐裡的火,在工業革命尚未入侵這個位於法國西部的半島形區域的彼時,火焰曾經等同於生命或神性,正如同古希臘哲人曾經將生命比作一團活火,火焰也作為影片中隱藏著的主要角色,完成了她的第一次亮相。
這位名為瑪麗安的女子打開畫架,赤身裸體坐在火爐旁,來自路獲得逆光照耀著她凹凸有致的身體,若隱若現。
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身體」的概念無處不在,正如同三島由紀夫對文字敘述的身體化嘗試一般,瑟琳·席安瑪通過自身的女性身份,提出了一個激進而柔和的影像本體論——影像,就是身體,而觀看快感則等同於觸摸快感,觸摸可以是感官的,也可以是情動的,我們的認知敞開,任由一種強度的入侵。
而火焰則喻示著觸摸的危險性與誘惑性,它是生命和死亡本能同態的,運動中的精靈,在某些時刻,它迅速地性化,就在那長達47秒的「撫摸」之中,是火焰與沒有生命的畫像的華彩輪舞,正如同影片將視覺轉為觸覺,當火焰在這張無頭畫像的大特寫中掠過時,這段運動的路線解構了遠觀畫作時所產生的眩暈,將其表述為真實的,可觸碰的身體;攝影機伴隨著燭火,試圖完成一個並不是那麼規範的橢圓形,然後定在了這具身體的左上角,這時,我們回憶起,是不完整構成了美,在接下來的兩個鏡頭,瑪麗安面對著面前的火光,下一個鏡頭,她凝視著這張被擦去面孔的畫像在壁爐中熊熊燃燒,這一幕蘊含著悲劇性質的崇高張力,火光映照在瑪麗安的臉上,通過火光,她們第一次在彼此裡面。
這一幕是一次預演,隨後,在野外的狂歡之夜,當眾人的吟唱突然悄無聲息,這位名為愛洛伊絲(聽起來像是Eros,即愛神)的年輕貴族女子的長裙在荒野中燃燒,一個轉瞬即逝的晶體時刻就此誕生,此時,被放置於祕魯之中的精緻火焰開始釋放,從野外狂歡的篝火蔓延至長裙,我們可以想象它即將蔓延身體,與燃燒著的少女畫像形成了巴洛克式的對稱。
隨後,這團朝向身體的火焰被人們粗暴地撲滅,一如影片所描繪的,少女狀態的消逝。
二.俄耳甫斯的回眸
現在,請聽一個故事:
古典時期,希臘
太陽神的兒子,年輕而才華橫溢的琴手俄耳甫斯在妻子歐律狄刻死後,決定帶著七弦琴前往冥府解救,冥王哈迪斯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如果你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就會永遠不能返回人間。
最終,在接近人間之時,俄耳甫斯沒能通過考驗,當他回過頭時,只聽見一聲輕輕的告別,歐律狄刻回到了地獄。
自此,七弦琴無法再來打開冥府的大門,擺渡人間與冥界的使者卡戎也不願意俄耳甫斯上船,他永遠失去了歐律狄刻。
以上則是俄耳甫斯的憂鬱故事,在谷克多的版本中,這一凝視混雜了現代性的詭異和詩人的迷戀,而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變成了兩個「她」,可是問題在於,當瑪麗安將這個故事講給愛洛伊絲時,究竟誰才是真正的俄耳甫斯?
假設在俄耳甫斯的故事中,他沒有回首,而是帶領歐律狄刻回到人間,他必然發現身後的這個「歐律狄刻」實際上不過一具空殼,哈迪斯都明白,這場考驗必然失敗,比起貪婪的西西弗斯在奧林匹斯山上進行著無意義的推石儀式,哈迪斯歡迎俄耳甫斯進入冥府,滿足,甚至加速他的英雄遊戲,他引領這個愚笨的理想主義者逃逸生/死的二元對立以及不可逆性,這暗示著,如果意圖摧毀某種自大的自我,就必須將其加速,與之共謀。
在俄耳甫斯回眸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哈迪斯的不可戰勝,與之定立下未被言明的契約,在這急促的一瞥中,他發現,歐律狄刻的身體從未如此美麗過......
與俄耳甫斯的故事類似,《燃燒女子的畫像》也是一個悲傷,乃至絕望的故事,瑪麗安究竟不是憂傷的俄耳甫斯,愛洛伊絲才是,她孤獨地將自己比所在布列塔尼的半島之中,空間景觀即是她的身體,她是愛洛斯的化身,由於來自修道院,世俗的身體永遠無法形成高尚之「愛」,只可能將她降格為欲望的客體小a,一個在力比多間不斷流通的貨幣;她嘗試模仿中世紀的虔信者,卻不必苦行,因此,當瑪麗安第一次嘗試給她畫像之時,她的眼神中展現了一種蔑視,來自於貞潔少女特有的高傲。
瑪麗安並不完全是欲望的化身,她接近愛洛伊絲同樣也來自於對於美學之靈的渴望,或者說,那個內在,完美的女性,但另一重含義上,她雖然不為大他者代言,但卻是大他者(世俗律令)的傀儡,很多人將此比作女性版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但在瓜達尼諾影片的結尾,正好相反的是:本身作為道德律令主體的父親卻知曉並鼓勵了Elio的同性之情。
福柯熱衷於揭幕社會,醫學,心理學制度之中隱含的規訓與懲罰,而《燃燒女子》在男性完全隔絕的私密世界中演繹的卻是一場華美的SM,是一場長達121分鐘的性愛,或者說是心理治療,瑪麗安對愛洛伊絲的身體進行誘導,踐踏,以至摧毀,愛洛伊絲的眼神從高傲變為欲望,再變成一個進入世俗世界的「富豪太太」形象。瑟琳·席安瑪的悲劇性在於,這種被加速到極致的私密最終通向菲勒斯中心的欲望—家庭世界,當瑪麗安與愛洛伊絲告別時,她回眸望去,穿著婚紗的愛洛伊絲,和她內在的美學想象之中若合一契,此時,她終於成為了俄耳甫斯,愛洛伊絲則是歐律狄刻......
多年後,面對已經結婚成家的愛洛伊絲,瑪麗安依舊可以想起布列塔尼海灘上的那些夏日,一個少女悄無聲息地終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