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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在凝視的兩端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心不由主,您會手足無措

心神不定,您會咬緊下唇

心存芥蒂,您會怒目定睛

俄耳浦斯拂弦歌唱:「下界尊神,凡人終極歸宿的統治者,請容許我具實稟告:我是為了我的妻子而來,毒蛇斷送了她花樣的年華,我求您復原歐律狄刻轉速太快的生命紗,人類萬物全都歸你們管轄;你們統管人類的時間最長久。她度過天年之後,終究得回來當你們的屬民。如果命運拒絕特赦我的妻子,我決心不回去:兩條人命湊成一雙,讓你們歡心。」

復仇女神忍不住掉下眼淚,據說這是她們第一次。冥王和冥後忍不下心拒絕他的懇求,喚出歐律狄刻,她夾在在陰間新添的亡魂行列,因腳傷而不良於行。俄耳浦斯伸手接受他的妻子,也接受了他們的條件:離開陰陽交界之前,他不許回頭看,否則承諾失效。他們走上坡的路,穿越死寂,在層墨疊黑中爬上陡峭的幽冥道,已經來到臨近上界的邊區,他擔心她也許跟不上,急於看她,心懷愛憐一回頭,她轉眼滑落深淵。她伸出手臂要拉他一把,不然就是讓他抓;不幸的是,他兩手一撲,除了輕飄飄的空氣,什麼也沒有。又死亡一次,她對丈夫沒有半句怨言:有什麼好抱怨的呢?要怪只能怪丈夫愛她。

她最後一次說出的「珍重再見」幾乎傳不到丈夫的耳朵,就掉落到來時地。

瑟琳·席安瑪(《水仙花開(2007)》,《假小子(2011)》)導演的第四部長篇《年輕女子燃燒的肖像(2019)》(燃燒的女子肖像)(2019戛納電影節編劇金棕櫚),講述了一位年輕女畫師瑪麗安(諾埃米·梅蘭特)為一位年輕女子埃洛伊斯(阿黛爾·哈內爾)畫出肖像的故事。在兩小時的敘事過程中,導演不僅講述了兩位年輕女子之間的愛情故事,同時也討論了其他女性議題:十八世紀法國女性熱愛音樂,渴望自由,但卻受困於婚嫁、墮胎、就業不平等等等問題,如同今日女性。

全片由三個時空組成,敘事當下開畫室的瑪麗安,回溯敘事中若干年前瑪麗安在小島上與埃洛伊斯和其他人度過的十二天,以及畫作完成若干年後,瑪麗安兩次遇見埃洛伊斯的不明確時間段。故事由全知視角和瑪麗安視角講述,正如畫家作畫,畫中人埃洛伊斯始終處在凝視的另一端,作為被觀察的客體存在。然而,如影片標題所指,埃洛伊斯是故事的中心,是畫中人,也是導演充滿愛意的鏡頭下的焦點。這即是筆者眼中僅次於阿黛爾的肉體的電影的精髓。埃洛伊斯從凝視的另一端走到這一端,從客體轉變為主體,在瑪麗安的筆下畫出自己的肖像。

這一主客轉換與俄耳浦斯的愛情悲劇相交融,他注定無法挽回亡妻的悲劇命運,在瑪麗安看來是其本身的選擇,她說俄耳浦斯選擇記住歐律狄刻,這就是為什麼他最後回頭,他做出的不是愛人的選擇,是詩人的。埃洛伊斯則認為是歐律狄刻在最後關頭叫愛人回頭,retourne-toi 。這段對話在展現兩位主角人物關係的初始設定的同時,也為她們之間關係的轉變埋下伏筆。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埃洛伊斯和瑪麗安兩人自然而然地分別將自己帶入歐律狄刻和俄耳浦斯的立場,這也正是電影前半段,即第一幅畫像完成以及第二幅畫像開始階段兩人看與被看的位置關係。

在第一幅肖像的繪製過程中,瑪麗安作為觀察者,單方面在腦海中刻畫埃洛伊斯的模樣,再加以繪畫規則、習慣和藝術理論,畫出帶著其母親般慈祥笑容的毫無生命的埃洛伊斯。畫家單向凝視,其視線無法覆蓋畫中人的全貌。

第二幅肖像的繪製,埃洛伊斯的在場使凝視的兩端相通,也促成了主體與客體的轉換與並存,畫家畫出畫中人,畫中人審視畫出自己的畫家。神話中的悲劇是俄耳浦斯的回望還是歐律狄刻的告別?最後一次四目相對,兩人擺脫1770年以您互稱的桎梏,retourne-toi,渴望再靠近對方一些的訣別時刻,是誰捕捉誰的目光,亦或是是誰將誰攬入再推出自己的視線?

瑪麗安和埃洛伊斯兩人主客體的轉換由本文開頭結尾的對白展現,其中埃洛伊斯據理力爭,畫家和被畫者處在完全相同的位置。同時也體現在兩人第若干次滾床單並吸食可以使人起飛的草本之後,埃洛伊斯瞳孔的變化中:碧藍色的眼睛染上瑪麗安眸中的黑棕,埃洛伊斯不僅填滿了瑪麗安的視線,更是佔據了後者的視角,同樣,在倒數某一次滾床單後,埃洛伊斯向瑪麗安要一幅後者的自畫裸像,瑪麗安對著特意擺放在對方身下的鏡子勾勒自己有幾分神似席導演的輪廓。她所畫下的是自己眼中的鏡像,也是埃洛伊斯愛的注視下的自己的實體,那麼,面對鏡子,也許是拉康的鏡子,也許是《普通女人》(2017)的鏡子,我們是否可以說此時此刻,瑪麗安的視角又一次被自己的客體主體化?

CMBYN(2017)中兩位男士以自己的名字呼喚對方,愛情中的人們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主體性交給對方,成為對方的對方,也成為對方的自己。PDLJFEF向前者的結尾致敬,在致敬同時,導演仍不忘繼續關於凝視的主客體的討論:繪畫事業頗有成就的瑪麗安和嫁給房地產商的埃洛伊斯在劇院包廂層同時出現,後者因劇情的走向和配樂的跌宕而熱淚盈眶,前者則演出全程凝視著自己心愛的人,可能期待她的回眸,讓這凝視再次流動,可能忌憚她的回眸,只想自己再次重回凝視的主體。

年輕女子燃燒的肖像,是誰/什麼點燃了埃洛伊斯的裙擺?是島民阿卡貝拉吹起的篝火,還是這無窮無盡的凝視的盡頭的心中的火花?

理屈詞窮,您會頷首扶額

情難自已,您會眉稍輕挑

侷促不安,您會喘息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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