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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在理想的世界裡,愛人的凝視應該是什麼樣子?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一篇因為內容太激進或太敏感而不能刊登的約稿————

這個發生在1770年的愛情故事是兩個年輕女子的故事,是一個只屬於女性的故事。

在女性主義理論中,有個詞叫「男性凝視」。不管是在真實的世界裡。還是在各種文學、藝術作品中,女性都常常處於被男性凝視的狀態。她們是被觀賞的對象,是被物化的客體。她們自己也從男性的角度看自己、以男性的評價定義自我。女人彷彿沒有主觀的感情和思想,彷彿不是活生生的人。

《燃燒女子的畫像》中的現實世界正是這樣一個世界。不管是艾洛伊茲,還是她的母親,結婚前都先把自己的肖像送到丈夫家中。她母親的肖像掛在家中的客廳裡:「這幅畫比我先被送到這裡。當我第一次走進這間房間,就看見牆上掛著自己的肖像。」先有肖像,後有她;肖像佔據了比她本人更重要的位置。在自己家裡,她第一眼看到的自己是畫裡的自己,是男畫家眼裡美麗溫婉的準新娘,是丈夫眼中的一個合格的、可以婚配的未來妻子。畫中人永遠帶著優雅的微笑。這是她終生需要扮演的角色。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女性的愛情誓詞不是「我願意」,而是「您看,這是您的妻子,我會永遠扮成她的樣子好讓您滿意」。

可真實的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了的她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們只能通過隻言片語推測她的內心世界。瑪麗安說艾洛伊茲 「並不悲傷,她只是憤怒。」 艾洛伊茲的母親回答:「你以為我從沒經歷過這種憤怒嗎,我很清楚這種感覺。」但話題就此終止。片中還有另一處類似的情節。剛到不久的瑪麗安向女僕蘇菲打聽艾洛伊茲的姐姐:「她是病死的嗎?」「不是。」話題戛然而止。

艾洛伊茲的媽媽,艾洛伊茲的姐姐,世間千千萬萬的女子,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問過她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世界並不關心這個問題,甚至談論這個問題幾乎是一種禁忌。女子的本分是做好畫中人。她們自然能感覺到其他女子也有與自己相同的痛苦,畢竟共情是人類的本能。可即使同處一室,她們也彷彿兩個相鄰畫框裡的假人。她們口不能言,在短暫的目光交接以後扭過頭去不看自己的同伴,重新端起完美的笑容迎接來自畫框外的男性凝視。

一開始瑪麗安的身份是男性凝視的代理人。她是為艾洛伊茲繪製相親肖像的畫家,她的工作就是凝視艾洛伊茲,把她畫成合格妻子的模樣,然後交出作品、把她嫁出去。瑪麗安是凝視者,艾洛伊茲是被凝視者。此時她們的關係算不上融洽。瑪麗安總是很焦慮,擔心被艾洛伊茲識破身份。艾洛伊茲總是穿著深色衣服,用帽兜把自己裹起來,而且她從來不肯露出畫中人該有的甜美微笑——她用這些方式躲避凝視。

瑪麗安開始描繪這個被凝視的艾洛伊茲,可應該坐在畫家對面的艾洛伊茲始終是缺席的。對著一條綠裙子、一個空殼終究畫不出傳神的畫。衣服再美,再怎麼千描萬畫,也不是真實的艾洛伊茲。瑪麗安的第一版作品和前一位畫家的作品並無本質區別:有精美的衣褶和花邊,卻沒有臉。

艾洛伊茲毫不客氣地說:「這是我嗎?我覺得她沒有生命?您眼中的我就是這樣的嗎?」

畫中人絕不會評價畫家的描繪是否傳神。僅這一句話就足以讓凝視者-被凝視者的關係開始消解。

故事的轉機是艾洛伊茲的母親離家。家裡只剩下三個年輕女子——艾洛伊茲、瑪麗安和女僕蘇菲。在這一段故事裡沒有任何男性角色。在篝火晚會上唱歌跳舞的都是女人,撲火的是女人,賣東西的是女人,秘密給人墮胎的還是女人。母親走後,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男權、沒有男性凝視的烏托邦。 三個姑娘不再是拘謹憂愁的畫中人,她們突然能夠坦率放鬆、毫無禁忌地互相交流:「您嚐過愛的滋味嗎?(結合上下文,這其實是問對方是否有過性經驗。)」「我未婚先孕了。」「您想要孩子嗎?」「不想要。」她們甚至能很坦然地幫助女僕蘇菲墮胎,並把手術的場景畫下來。這些談話和行為在今天也算敏感,更何況在1770年。在沒有男性的世界裡,女人們本來應該這樣活著。

在這個理想的世界裡,凝視者-被凝視者的關係進一步消解。瑪麗安看到了真正的艾洛伊茲,她漸漸能描述她的每一種樣子:「當你心神不定便會握緊雙手,當你感到尷尬便咬緊下嘴唇,當你生氣便會盯著別人看。」她看到了艾洛伊茲的笑容,和畫中人那種嬌媚溫婉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是生動的、有攻擊性的。有人批評扮演艾洛伊茲的演員阿黛拉·哈內爾不夠漂亮,不夠年輕。我覺得這麼說的人完全搞錯了。艾洛伊茲絕不能是一個臉上連毛孔都看不見的瓷娃娃,她應該是哈內爾這樣的。她應該有這樣倔強挑釁的眼神,堅強有力的下顎,有時會微微皺起的眉毛。那個能憤怒地控訴波蘭斯基的姑娘是非常合適的選角。

艾洛伊茲也看到了真正的瑪麗安,她曾經以為瑪麗安不會理解自己:「因為你有選擇而我沒有」。而現在她知道,一個女畫家不能裸男,而她的瑪麗安會悄悄地畫。她現在確認了同為女人的她們有著共同的苦楚和悲傷,也有著一樣的勇敢和抗爭。她說:「我和你是平等的,我們的處境完全一樣。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也看著你。」

在理想的世界裡,愛人的凝視理應如此。那是平等的、相互的凝視,是作為一個人被完整的看見、理解和接納。人們在愛人的目光中成長,在愛人的目光中成長重新發現自己。在男女之間,女人按戀人的標準審查和重塑自己;可在女子之間不是這樣,她們從愛人的目光中看到自己原本不曾理解或不敢確認的自己。在影片的結尾處,瑪麗安把一面鏡子放在艾洛伊茲的私處,對著鏡子在艾洛伊茲的書上畫自己的肖像。她畫出的是一個頭髮蓬亂、雙頰緋紅、眼睛卻無比堅定的女子。那幅畫和客廳裡掛的女子肖像畫多麼不同!從此以後,她都會是一個有情慾、有信念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裙裾與微笑堆出的假人。這種成長是艾洛伊茲的凝視給她的。

但這樣的愛也許只有在沒有男權的烏托邦裡才能維繫。母親回來以後,出現了全片的第一個男性角色——負責把艾洛伊茲的肖像送去米蘭的信使,他用兩塊厚厚的木板把畫裡的艾洛伊茲釘了個嚴嚴實實。男人的出現等於枷鎖,等於自由的終結。之後畫面中出現了許多男性,比如畫展上許多男人在互相交談,瑪麗安卻一個人站在自己的畫旁邊。她孤獨地擠過許多男同行身邊,沒有人和她攀談。最終她只能在艾洛伊茲的肖像畫裡找到些許安慰。那幅畫裡的艾洛伊茲似乎有瑪麗安記憶中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個牽著兒女的標準畫中貴婦。她仍是一個只能偷偷畫裸男、只能署父親名字的女畫家。而她仍是一個必須嫁人生子的富家小姐。這是現實世界真正的樣子。少女的烏托邦瓦解了,她們別無選擇,只能像俄耳莆斯和歐律狄刻那樣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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