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愛人,請你回頭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首刷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是難得看到這樣一部不消費女同的女同電影。總以為男性凝視是與電影藝術共生的,殊不知可以如此精準地將這種凝視的視角轉化為女性,變成女人與女人之間燃燒般熾烈的注視。畫家一開始的「看」是功利的,但她的注視卻引來了小姐的「看」。於是乎此後每一道平靜對視的目光下逐漸暗流洶湧,「看」到最高潮時,是篝火蒸騰出熱浪,是你在忽明忽暗中被我的注視勾得紅了雙眼,是一片漆黑中只有你能在我眼中燃出一片通明。燃燒裙擺的哪是篝火飛流出的火星,是我目光火熱讓你無力支撐的伏倒在地。我不僅看見了你,我還看懂了你,我不僅看懂了你,我還可以把我看到的你無盡複製下去,我的心裡演繹出一千個你。女人在男性凝視中是那麼精巧的玩物,在女人的凝視中,則是如斯驚心動魄。
另一點則是整個電影從頭到尾沒有哭爹喊娘地賣過一句LGBT慘,沒有慘兮兮地說過一句類似於:「我愛的是這個人,與性別無關。」的話。當小姐第一次想吻畫家時,問的是你愛過嗎?而不是你愛過女人嗎?同志電影中這樣的台詞處理太讓人心動。一部能夠引起情緒共鳴的同志電影,多半是去同志化的,將畫家的身份變作任何一個階層身份不相當的窮小子皆可。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感情發展的速度問題。畢竟窮小子第二天晚上可能就在陽台下喊名字唱歌了,擱在兩個女人身上則不同。前一個半小時都在細碎地鋪排著兩人之間的曖昧情愫,直到篝火會上舞台劇一般的儀式感,才開始迸發。那種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欲說還休、欲拒還迎太妙了,那些你看我時我躲閃的眼神,每一次靠近到能夠感受彼此呼吸時的及時收斂,那種對對方展示情緒特有方式的了解,都是比實實在在的一個吻更動人的。接吻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下時間,兩小時的電影走到這一步,剛好一個半小時。也難怪身邊的直男在沒有背景音樂、絮絮叨叨的前一個半小時數度陷入昏睡(但是他清醒地看完最後半個小時居然嘖嘖稱讚也是很奇妙了)。
提到女性向,倒又不得不讓人插多一筆,這部電影的野心絕不止是一部同志電影,其作為女性主義電影也頗有說頭。有長評也已提到過,這部電影中是不見男性的,觀眾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女性角色。但是這當中的每個女性角色,身後都有一個背後靈似的男人。小姐要嫁的米蘭紳士,畫家略有聲名的父親,以及令女僕懷孕的男子。他們從始至終沒有出現,卻在牽制著她們的命運,並且控制著劇情的發展。然而她們都在有限的條件下,竭盡所能地戴著鐐銬跳舞。小姐在成為一個工具一般的人婦前嘗試了愛情;畫家不被允許接觸男性身體構造,所以悄悄學習,還用父親的名字參加畫展;女僕不能掌握自己是否懷孕,但能決定是否生育。當小姐在爐火前舖下墊子,命女僕躺在上面,兩人重現了墮胎的畫面時,畫家的畫筆記錄的不再是兩個具體的女人,而是勾勒出一段女人的史詩。
上述的觀感二刷雖都有再次確認,不過這次更多地卻是被溫吞輸出的愛情觀抓住了,是一段援用希臘神話的舊瓶新酒,這新酒卻釀得極佳。為了從冥界救出自己心愛的妻子Eurydic,Orpheus闖入冥界,終於打動冥后,同意讓他帶走妻子,只是一點,不可以回頭,否則妻子會永遠被留在冥界。在即將走出冥界的一刻,Orpheus忍不住想要確認妻子是否真的跟在身後,於是回過頭,Eurydice從此墮回冥界,沉入無盡的黑暗。
女僕聽完這故事很氣憤,說不合理,就那麼一刻為何會忍不住,這臭男人。畫家雖解其意,說除非本就不想忍住,或許Orpheus就是想回頭,將一切定格在分別的一剎那,只留下回憶。但又補充道,這是詩人的選擇,不是情人的。小姐又讀了一次,說,或許是Eurydice要求的。Eurydice說,請你回頭。Orpheus遂回過頭,他們看見了彼此最後一眼,那一眼裡是對彼此的回憶,是拿不走抹不去可以無限複刻的美好過往。
這段講故事場景是全片對愛情討論最核心的點題,三人面對感情的態度分明。女僕的混沌注定是最煙火氣的飲食男女,少不得摸爬滾打吃盡苦頭。畫家對愛情的真面目窺得一二卻不想面對,口中說著自己愛過,但自欺欺人著不想勘破。小姐沒有愛過,卻格外懂得愛。大凡我們宣稱是愛的,不過是打著愛的旗號,光明正大的佔有與索取。畫家稍微擁有了小姐,便有了更多的貪念,試圖要求小姐改變,寄希望她為了這份愛情去抗爭,改變命運軌跡與她廝守。小姐說你沒有嘗試過站在我這邊考慮,不論是畫畫,還是愛人,你都只是為了自己。開始要求時,已經不是最初想要的了。
愛情往往就是這樣變得難看的。從「you jump,I jump」走到「我寧願死也不想對著你」。Jack獲救以後的人生必然如此,童話故事要靠締造者親手打破,告訴你愛情不是生死相依而是你死我活。我們看過太多愛情童話,以至於一遇上感情挫折,就對自己和對方求全責備,殊不知對愛情約定俗成的定義本就荒唐。所謂忍耐與磨合大多都是消磨,何必事事攫取乾淨最後一滴,留下一地蔗渣。
這裡還有一個與愛有關的意象,除了最顯眼的火,通片出現最多的分明是水,是從不見藍,灰濛濛霧靄靄的海水。小姐說,從來沒下過水,不知道會不會游泳。當畫家表明身份,說自己要離開時,她說那她要下水了。果斷地解開裙褂走向海中,溺了一場水瑟瑟發抖,會水了嗎?不好說,或許漂浮了一陣。畫也是一項呼應。什麼時候畫完呢,畫完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這便是情不知所起,然而擁有和終了的那一刻,一定知道。可是事後再一想,真的會愛了嗎?說不清楚。
小姐在最後一刻說,回過頭。這是一個儀式,妥帖的告別重要性遠勝告白,是為了讓愛情永恆的壯士斷腕。哪怕再見,她們之間也再沒有了對視的機會。交響樂盪氣迴腸,小姐在被注視中引領著畫家釋然。
愛人,請你回頭,留不住的那一瞬間所留住的才是永恆,這是對愛情最貼切的詮釋。天長地久有時盡,只是大家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