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女性話語下的創作觀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誠實地講,女同性戀題材的影片和男同題材相比,總體是令人失望的。後者在自我認同、倫理邊界、權利自由等維度上,皆有一定數量的經典或現象級作品。而女同題材電影,哪怕有《面子》《阿黛爾的生活》等佳作,卻也難以獲得等量的成績。
其背後原因是社會層面的。在男性語境下,男性自身行為也同樣受到規訓,男同性戀無疑是對男權的冒犯與挑戰。於是男性相戀的故事,因為社會禁忌而更顯悲壯,因為被嚴重壓迫而充滿張力。而女人,這個波伏娃筆下的「第二性」,始終處於男性目光的審視之下。在這種審視中,女子與女子的戀愛固然是禁忌的,但這禁忌似乎為戀愛增添了奇情色彩。如朴贊郁的《小姐》,小姐與女僕香豔的情愛背後,是男性對女同性戀赤裸的意淫,依然是男性在定義女性審美。
繼《面子》《阿黛爾的生活》後,我們想看到怎樣的女同電影?瑟琳·席安瑪,兼具導演、編劇和女同志多重身份,在執導過的為數不多的影片中,試圖剔除男性目光,將注視的權力歸還給女性。
2019年榮獲同志金棕櫚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彷彿一場創作實驗,導演藉由畫家與模特的愛情故事,連貫清晰地表達了一種女性話語下的創作觀。片中畫家和被畫者的關係變化,也像是對創作觀念流變的隱喻。
最初,瑪莉安創作的目的很簡單,以友情的名義靠近埃洛伊絲,記住她的特徵,然後偷偷畫一幅肖像,以取悅埃洛伊絲遠在米蘭的未婚夫。這樣的創作幾乎不具備主體性,瑪莉安是拿錢辦事的匠人,埃洛伊絲是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在這個階段,瑪莉安注視埃洛伊絲的目光是男性的,她是凝視的主體,埃洛伊絲是被凝視的客體,兩者之間是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於是,埃洛伊絲看到肖像後憤怒了,她惱火的不是瑪莉安的欺騙,而是那幅畫根本不像她,只不過是男性審視下的拙劣仿製品。瑪莉安自尊心受到傷害,忙用一通繪畫術語辯解,其態度自我、高高在上、拒絕溝通。這也是當時藝術領域的寫照:男性築起高牆將女性阻擋在外,卻又沾沾自喜女性無法像男性那樣創作出偉大作品。
從戲份上看,瑪莉安似乎是第一女主角。但對情節起主導作用的,卻是埃洛伊絲。她拒絕成為男權附庸和被審視的客體,試圖拆掉瑪莉安與她之間隱形的權力關係。她引導瑪莉安的創作,使其創作觀念發生變化,直至昇華。
於是,瑪莉安毀掉原來的作品,承諾五日之內畫出一幅新的肖像。她摒棄了男性的目光,凝視的主客體發生了變化。當她注視著埃洛伊絲時,埃洛伊絲也將目光投向了她。平視的視角,為雙方提供了深入溝通與了解的可能,如果前一階段兩人之間擦出的只是欲念,那麼平等交流中燎起的則是愛情之火。
這五日時光,是全片的重頭戲。席安瑪借助時間與空間上的隔絕,創建了一個完全脫離男性目光的女性烏托邦。沒有了男性,那麼基於男權的禮序也隨之消解。影片中用一個小景深鏡頭呈現了這種理想:小姐、畫家和女僕各佔據畫面三分之一,女僕繡花,畫家倒酒,小姐切菜洗菜,她們做著並不符合自身身份的事情,構圖卻傳達出平衡與靜謐之感。
連語言也完全過濾掉了父權的話語。女僕說起自己已經三個月沒來例假時,觀眾腦海中最先冒出的問題多半是:「她懷孕了嗎?孩子父親是誰?」而瑪莉安只是問她:「你想要孩子嗎?」在得到否定回答後,女人們結成緊密同盟,幫助女僕墮胎。
在這種完全剝離了男性話語的時空下,繪畫之於瑪莉安,從一項任務變成了一種情難自控的行為,一種愉悅的審美活動。創作回歸了其本質,即真實地記錄,自由地表達。於是她畫下了埃洛伊絲甜美的睡相,畫下了女僕墮胎的場景,以不帶任何審視意味的、完全女性的目光。
卓越的創作者,其作品最終會回到自我凝視、自我剖析的原點。五天之後,肖像收尾,愛侶即將分別。赤裸相對後,埃洛伊絲橫臥床上,私處放了一面鏡子。瑪莉安看著鏡中自己,在書的28頁畫了一幅自畫像。畫作上的女性,身體屬於埃洛伊絲,頭部屬於瑪莉安,二人在此時實現了靈與肉的完全交融,瑪莉安從愛人的私處重新認識了自己。
除了對瑪莉安第一次創作的肖像進行了否定,影片後半部以俄耳浦斯冥界救妻的傳說為切口,質疑了男性創作視角。這種質疑藉沒怎麼受過教育的女僕之口表達:俄耳浦斯如果真的愛歐律狄刻,為什麼會在最後一刻回頭?真正的愛人,難道不應該如履薄冰,生怕功虧一簣?埃洛伊絲對此作出了女性的解讀:俄耳浦斯作出的是詩人的選擇,而非愛人的。愛情某種程度上成了藝術的矯飾。也有可能是歐律狄刻主動促成了這一悽美結局——她在最後關頭呼喚了他,犧牲愛情,以抵達極致的詩意。
電影的結局,不僅是對這段戀愛的交代,也對導演的創作觀做了一次總結昇華。經年之後,瑪莉安以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的傳說隱喻自己的情感經歷,創作了一幅油畫。不同於前人作品,歐律狄刻不再是被觀看、被拯救的對象,她與俄耳浦斯的故事也不再因意外而充滿訣別的痛苦,而是兩個默契的靈魂心照不宣的告別。
穿過賞畫的人群,瑪莉安望見了埃洛伊絲的畫像,電影進入高光時刻。畫中的埃洛伊絲身著白紗,似與畫外人對視,手中的書恰好被翻到28頁。
創作,終能征服禁忌、距離與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