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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酷兒金棕櫚女導演第一人,她將女性凝視拍到了極致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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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婉兒Cari

今年,戛納電影節頒出了史上第一座由女導演收入囊中的酷兒金棕櫚(Queer Palm),同期競爭的尚有西班牙名導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半自傳作品《痛苦與榮耀》(Pain & Glory)。幾乎沒有人會否認,真摯爬梳自我生命的《痛苦與榮耀》是阿莫多瓦撼動人心的集大成之作,但相信看過《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的觀眾也會認同,在閉合的小世界內,它以絕美精緻的影像為我們勾勒出的情感風暴是如此迷人,以致整個觀影過程,也宛如一場沉浸式的情感體驗。

交錯的視線在兩位女性間流轉,幽微而熱烈的情思流淌其間,在這部電影裡,不論是攝影、配樂又或演員,都窮盡氣力為我們詮釋了獨屬於戀人間的情話。這絕對是今年最不容錯過的、聚焦女性情誼的酷兒電影。

時間回溯到18世紀中葉,諾米·梅蘭特(Noémie Merlant)飾演的年輕女畫家瑪莉安飄洋來到一座孤島,為阿黛拉·哈內爾(Adèle Haenel)飾演的待嫁小姐艾洛伊茲繪製肖像畫。瑪莉安被要求以女伴身份秘密觀察艾洛伊茲,卻在過程中與她擦出曖昧火花。《燃燒女子的畫像》的衝突前提簡單明晰,過程卻不可思議。

這是法國編導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執導的第四部劇情長片,與前作《女孩幫》(Girlhood,2014)相隔五年。時間的沉澱讓席安瑪凝煉出了一部足夠成熟的作品,《燃燒女子的畫像》不僅承繼了她一路以來對性別議題的追索,也在主題闡釋、影像表達和敘事風格上皆達到了全新高度。該片更斬獲戛納電影節最佳劇本獎,足見其在劇作編織上的精巧。

當然,在將目光凝聚到作品內核前,人們也總愛以曖昧獵奇的視角追問席安瑪與前女友阿黛拉戲裡戲外的關係,或將《燃燒女子的畫像》視作是席安瑪送給戀人的情書,以及對過往戀曲的梳理。對這部極具野心的女性作品來說,這樣的闡釋顯然是太過狹隘了。在現實情感關係的投射之外,她們的關係其實也牽引出更深層的創作意義,我們不如就由此談起。

01 藝術家與繆斯

阿黛拉又一次成為了席安瑪的繆斯。

阿黛拉與席安瑪

就像李康生之於蔡明亮,樹木希林之於是枝裕和,阿黛拉雖然不全然出現在席安瑪的每部作品裡,但每回她的出現,總能為席安瑪的創作生涯寫下決定性的註腳。

這對相識十餘年的戀人在2014年公開戀情,復在2016年正式分手,但這絲毫不影響阿黛拉在《燃燒女子的畫像》裡的專業演出,以及毫無保留的信任交付。事實上,早在席安瑪編導的首部劇情長片《水仙花開》(Water Lilies,2007)中,阿黛拉即出演了其一的女主角,並一舉提名法國凱薩獎最有潛力女演員獎。

有趣的是,彼時清新稚嫩的18歲女孩阿黛拉在《水仙花開》中飾演的花樣游泳隊隊長弗洛利亞那,同樣也是在故事初始,被單純女孩瑪麗凝視追逐的神秘對象。就如同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畫家瑪麗安看艾洛伊茲,她一點點在心中描摹艾洛伊茲的輪廓,也漸漸拼湊出這個她一無所知的富家女孩的生命圖像。巧的是,在《水仙花開》裡,女孩們也曾相約散步,到了十二年後的《燃燒女子的畫像》,海邊散步更成了瑪麗安和艾洛伊茲最主要的互動模式。

只不過在《水仙花開》中,瑪麗的迷戀在疑似得到弗洛利亞那的正面回應後,很快又落於懸置,而到了《燃燒女子的畫像》,這種換位和反凝視則被執行得更為徹底,阿黛拉撩勾回敬的眼神,也被貫徹得更加到位。

關於「繆斯」的定義,席安瑪在訪談中的回應發人深省,她說,就像人們總習慣詢問導演「你的演員們」,卻不會詢問演員「你們的導演」,這種附屬關係在藝術領域成了一種潛意識的認知。「繆斯」的主體性也因而時常被忽視,而僅被看作是啟發藝術家創作靈感的被動客體,但更多時候,「繆斯」其實是藝術的共同創造者。這樣的認知盲區,也致使很多人在一開始得知阿黛拉將出演模特和被畫者時,深感震驚,在他們看來,阿黛拉似乎更應該飾演畫家,因為畫家的角色看起來更為關鍵且主動。

事實上,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席安瑪正是在嘗試顛覆和拆解這種畫家與模特之間的隱藏權力關係。在故事開篇,席安瑪就將正在授課的畫家瑪麗安放到了模特的位置,這似乎也預示著,所謂畫與被畫、凝視與被凝視,在本片中都將是流動且平等的。

而最終,這個故事所訴說的其一關鍵也正是戀愛關係中的「平等」(Equality),甚或是,更廣義的社會平等。就像在片中艾洛伊茲告訴瑪莉安,她喜歡修道院是因為她覺得那裡是平等的,但與此同時,修道院對女性卻也是禁錮的。複雜的政治性隱藏在本片看似純粹的文本背後,也讓它注定會是一個非比尋常的愛情故事。

02 非凡的愛情故事

在片中,席安瑪幾乎全然摒除了男性的參與,屈指可數的男角,僅有幫忙載渡瑪麗安和運送畫作的船夫。而全片的大多數時間,都圍繞瑪莉安、艾洛伊茲、艾洛伊茲的母親和女僕四位女性人物展開,如此收攏的角色配置,極可能被視作是女性敘事的一種極端宣示,甚或容易被曲解成是「厭男」的。但從席安瑪一路以來的創作脈絡可知,她在性別議題上的闡釋,從來不是如此狹義和淺薄的。

或許也唯有「酷兒」一詞的疆域,足以標誌她在每一部片中對性別傳統本位所做出的辯證和逆反,從《水仙花開》中三個女孩不同向度的情感探索,到《假小子》(Tomboy,2011)裡女孩的跨性別認同,再到《女孩幫》中對邊緣黑人女孩的社會處境描刻。最後來到《燃燒女子的畫像》,也是席安瑪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將視角聚焦在兩位女性之間的愛戀關係。

但她所選擇的敘事路徑,卻又和常見的同志電影脈絡截然不同。《燃燒女子的畫像》揭示並見證了愛一點點萌生的無形過程,卻無意展現她們在突破禁忌時的內在掙扎,又或如同《小姐》(The Handmaiden,2016)呈現主僕之間的階級落差。

席安瑪曾說過,她所理解的真正的悲劇,是先賦予兩人愛情的可能性,再使它終因男權社會的運作機制而歸於不可能。而這,事實上也解釋了電影中男性角色缺席的因由。席安瑪的興趣並不在安置一個男角,並讓他功能性地成為一個終極敵人,相反,大時代下的社會壓抑和女性處境,以及兩位女性間平等、互相啟發、共同創作成長的情感關係,或許才是她真正關心並聚焦的主題。

也正是這樣的敘事取向,其實給予了故事中的兩位女性相當程度上的主動性。希臘神話中奧菲斯來到冥界尋找亡妻的橋段被引為全片寓言,最終奧菲斯因為情不自禁的回眸,違背誓約,也失去了將亡妻帶回人間的機會。未能圓滿的淒美愛情故事叫人扼腕,瑪莉安卻說,或許是奧菲斯自己選擇在回憶中愛她,艾洛伊茲更答,也許正是妻子喚奧菲斯轉過頭的。那一瞬她們眼神交會,彷彿也暗示了兩人的最終抉擇。

「這個選擇不是情人的,而是詩人的。」

席安瑪玩的不是傳統愛情故事的常規套路,卻是另闢蹊徑追問愛情故事到了最後會剩下什麼,人們又將如何追憶。靈魂交會後的註定分離固然叫人痛心,但另一方面,卻也為這個震懾人心的故事,遺下餘韻長流的深刻力道。

03 電影中的多重凝視

席安瑪或許是少數能將理論完美貫徹於影像的導演,她曾說過,這部片就像是一段凝視的旅程。確實,這也是觀眾在觀影的當下能最直接感受到的。

當畫筆在雪白畫布抹上第一道筆觸時,就揭示了「凝視」的第一步。這是畫作的凝視。片中曾有無數次將瑪莉安的作畫過程直接呈顯在觀眾面前。而事實上,本片的影像質感,也正如一幅精美的古典肖像畫,尤是室內的暗黃燭光襯出強烈的明暗對比,打在人物精緻的面龐上,也暈出一種溫潤柔和的美感。

先是瑪莉安對艾洛伊茲的凝視。

席安瑪總長於將敘事視角緊鎖在一個極易引發共感的人物身上,並以她牽引觀眾情緒,進入故事。在《水仙花開》裡,那個角色是對花樣游泳向往癡迷的懵懂女孩瑪麗,在《假小子》中,是初搬到新家、男孩子氣的勞拉,在《女孩幫》裡,是生活一團糟、急欲獨立改變的馬麗梅,到了《燃燒女子的畫像》,則是肩負繪製肖像畫使命的瑪莉安。而她們,也不約而同都懷抱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瑪麗暗戀女孩,勞拉偽裝男孩,馬麗梅與人私會,至於瑪莉安,則必須在不被艾洛伊茲發現畫家身份的情況下,偷偷畫她。

於是瑪莉安對艾洛伊茲的觀看,其實一開始是源自畫家職業的必需。但是當我們聽著她本於肖像畫通則,在內心勾勒艾洛伊茲的耳廓時,卻又逐漸在她那熾熱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情不自禁的潛移。從畫家之凝視到愛人之凝視,那幽微漸轉的過程,也正是觀影最迷人之所在。

同時,這也是艾洛伊茲對瑪莉安的凝視。

在這部電影裡,比起將秘密揣到後段再打破,席安瑪選擇了提前曝光,也將故事裡兩人的關係推至下一階段。艾洛伊茲與瑪莉安的數次言辭攻防,都犀利精彩。

「如果你在看我,那我又在看誰?」

當瑪莉安一一細數艾洛伊茲動搖、窘迫、氣惱時的微小動作,艾洛伊茲也樂得一一列舉瑪莉安在語塞、失去冷靜、困擾時的細微反應。她們就像是彼此的鏡像,觀察著對方的一呼一吸,和眉宇唇畔間的一動一靜,又有誰能反駁,這不是僅屬於情人間的曖昧至真時刻?於是我們這才恍然,不知不覺間,電影中的凝視,早從瑪莉安單方面的秘密觀察,發展為逐漸燃燒升溫的兩情相悅的互視。

而最後,這當然更是觀眾對瑪莉安和艾洛伊茲的凝視。

我們的視線在兩人間來回周轉,捕獲到的每一絲偷窺與被發現的瞬間,也都是火花迸發的片刻。我們更見證了她們在銀幕上的數度融合。在海邊懸崖,兩人的側臉完美疊合在一起;在靜好的戀人之榻,瑪莉安為艾洛伊茲繪製一幅自己的自畫像,那面鏡子正好對在艾洛伊茲赤裸的身軀上,構成一幅絕美的圖像,彷彿在那一刻,瑪莉安也象徵性地存在於艾洛伊茲的身體裡。至此,我們其實也已然迷失,不知道此刻她們究竟是誰在凝視著誰。

但與此同時,電影中凝視也絕不僅止於兩個女性個體之間,在看似封閉的孤島敘境內,席安瑪事實上還實現了對時代女性群像的凝視。

本片以瑪莉安處處受限的女畫家身份,側寫女性在藝術史中的被缺席;以瑪莉安的經痛和女僕墮胎的周折,寫女性身體的疼痛與不自主。艾洛伊茲甚至與女僕親自再現墮胎過程,讓瑪莉安持畫筆記錄下這不該被遺忘的重要時刻。而事實上,對女性身體的意識,早在席安瑪的前幾部作品中就已顯現,如《水仙花開》中的破處、《假小子》裡對性器官差異的認知,以及《女孩幫》中對身體發育的覺察。

《燃燒女子的畫像》更以艾洛伊茲這一角色,寫家境殷實的女性的廣泛社會處境,從離開修道院到步入婚姻,對女性行動自由的禁錮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在被壓抑的狹小世界裡,艾洛伊茲不知何謂自由,甚至不能確信自己會不會游泳,連在海邊奔跑,都成了某種奢侈的想望;而她那宛如典範和先行者的母親,一方面既是卑微承受女性宿命的化身,另方面,卻也極致展現了女人如何難為女人。

本片最終的凝視,停在了劇院裡的長鏡頭。那也是瑪莉安在電影敘境裡第一次這麼長久地凝視艾洛伊茲,只是這一回,艾洛伊茲並沒有看到她。那首情牽兩人的韋瓦第樂曲復又響起,我們也和瑪莉安一起,久久停駐在艾洛伊茲隨著情緒起伏的面龐上。

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這,事實上也回歸到電影作為一種視聽藝術,最本質的體驗。

對於女性凝視,席安瑪曾有過一段極其精妙的闡釋。不物化女性是當然的,但除此之外,她說,那也在於我們如何有意識地投入身心,一起體驗人物的旅程。

「不是你在電影裡,而是電影在你當中。」

(It‘s not about you being fully inside the film; it’s about the film being inside you.)

席安瑪總擅於在一個精心打造的小世界裡對有限的人物做最極致的情緒調動,而她筆間和鏡頭下的故事之所以動人,往往不在於情節有多麼驚世駭俗,而在於她對人物間那微妙流動的情緒情感的細緻捕捉。而最終,這些情思和際遇也將投射回銀幕前的我們。

如何以這些心碎而迷人的女性故事為線索,回視我們自身,並嘗試推進女性與社會的共進成長,我想,才是這個愛情故事所給予我們的最真切的意義與啟發。

相關訪談參考: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Filmmaker Céline Sciamma Is Trying to Break Your Heart

https://www.indiewire.com/2019/12/portrait-of-a-lady-on-fire-filmmaker-celine-sciamma-interview-1202193537/

Interview: Céline Sciamma on Redefining the Muse with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https://www.slantmagazine.com/film/interview-celine-sciamma-on-redefining-the-muse-with-portrait-of-a-lady-on-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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