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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派特森》影評:靜默詩意的派特森

派特森影評

作者:方漢君

吉姆·賈木許,一個真正的獨立電影創作者。

如果在美國找一個獨立電影或者作者電影的標誌性人物,非他不可。他不趨炎附勢,對於好萊塢與奧斯卡獎的相對立,成了美國影壇的一道風景。對於創作,他壓根兒就沒有妥協的餘地。他得益於老導演尼古拉斯·雷的提攜與舉薦,使他得以與維姆·文德斯有了難得的交集,這給他帶來了電影創作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拍電影之餘,他還組織過樂隊,是一位優秀的音樂人和鍵盤手。

遠離喧囂的生活,更讓他能保持固有的創作狀態。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有的導演,一旦出了名拿了獎之後,就完全蛻變為另一個人,創作難續,為名所累,除了製造垃圾,就沒有別的。吉姆·賈木許不一樣。他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靜默的。這種伴隨孤寂而隱忍的意志,恐是常人所無法體味的。這是高瞻遠矚的精神維度,同時印證了他苦心孤脂的創作旅程。

如同他的電影《派特森》(2016)所呈現的那樣:一周的循環,平淡的日子,流水般的生活,靜默的人生,專注於內心的潤澤。他特地選取了生活於新澤西派特森城的詩人羅恩·帕吉特的詩,他的詩幽默,富有生活氣息,易於照亮人的內心,與這個老舊悠閒的城市很是匹配,典型的紐約學派詩人。派特森開著巴士,心裡溢滿著詩情,這本身就給這個破舊的城市賦予了微茫的詩意。

吉姆·賈木許善於營造布萊希特戲劇式的「間離」感,其片中總會有連續兩秒的黑屏,這迅即而過的黑暗,猶如人子秘密的內心,輕盈而沉緩。《派特森》一如他之前的影片,他們的生活,與現實總是保有某種審慎的距離,這種冷冷地的疏離,微微寂寞的眼神,其實是角色內心的使然,也正是吉姆·賈木許電影獨有的魅力。

片中,與城市同名的巴士司機派特森(亞當·德賴弗飾),總愛趁著空隙寫著屬於自己的詩。週一,「我們家裡有許多火柴,我們總是留在手頭上,我們家裡有許多火柴,現在我們最喜歡的牌子是俄亥俄藍頭火柴,儘管我們之前喜歡用鑽石」。

每個清晨,派特森看看手錶,親吻了下漂亮的妻子勞拉(格什菲·法拉哈尼飾),然後拿著火柴,吃著納豆(導演喜歡的日本元素),再提著妻子做的裝有紙杯蛋糕的灰色箱子,出門上班。他從不用智能手機,覺得麻煩。空閒就從箱子拿出秘密筆記本,寫著他的詩。影片中他唯一的印度裔同事唐尼,每次過來,都看到派特森在寫詩。派特森每次重複著同樣的問話,唐尼,你還好嗎。唐尼總愛說最近不大好,孩子要學小提琴,印度的親戚過來一起住,貓得了糖尿病。

派特森與妻子可謂相敬如賓,哪怕表達甜情蜜意,也顯得格外彬彬有禮,猶如神仙眷侶。喜歡黑白色的妻子,看起來生活有點散漫,卻讓生活滿溢著藝術氣息。她在家獨自做著她熱愛的事,比如畫黑白畫,布藝剪裁,壁畫等等,尤其是她精心製作的紙杯蛋糕,簡直就是優雅精美的藝術品,不忍下口。妻子對於他的詩也讚不絕口,俏皮地請求複製兩份,讓外人看看。她說,我都說了你一年,你就是不願意拿去複印,你的詩屬於全世界。

他微笑地說真有那麼好嗎,她說那絕對是傑作。那好吧,週末拿出複印。他的偶像是曾經生活於派特森的大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他是一個兒科醫生,一生接生過2000個嬰兒,傳說艾倫·金斯伯格就是他接生的。

的確,派特森總是會拿出卡洛斯的詩集閱讀。也許他覺得自己寫的跟卡洛斯差很多,才不願拿出來發表吧。疊影的瀑布是他生活詩意的幻象。他一下班,便會來到公園郊外,駐足於小小的瀑布前面。每天晚上,他都會牽著頑皮搗蛋的牛頭犬馬文,前往黑人老醫生開著酒吧,飲一杯不多不少的啤酒。女黑人瑪麗總是被黑人男友埃弗里特糾纏,想甩也甩不脫。老醫生喜歡跟自己下著永遠下不完的棋,偶爾調侃一句我輸了。酒吧牆上都是名人,弗洛伊德、傀儡樂隊、伊基·波普等等大咖及娛樂名人。

周二,妻子說我夢見我們穿越古波斯,你騎著白象,你太帥了。他說波斯有白象嗎。好像沒有。妻子說這一週有兩件事,一件是你的詩集要複印,二是我喜歡音樂,想買一把丑角吉它,做個鄉村歌手。派特森永遠是一幅安然滋足的表情。

出演妻子的伊朗女演員格甚菲·法拉哈尼,2012年因為在法國拍了半裸照,被伊朗當局永遠禁止回國,她只能漂泊在外。影片說到波斯,想必也是導演圓她懷念親人的夢吧。她的父親是伊朗知名戲劇導演,從小她就是家喻戶曉的童星。但她要求男女平等的呼聲,在伊朗根本行不通,受到禁令也就難免。為此,深愛她的男友離她遠去,她現在跟一個美國攝影師相戀。這當然是題外話,但對於理解影片的蘊含還是有助益的。

大巴上,來來往往,什麼樣的人都有。兩個男人交流勾女經驗,喊出「現在的女人都發情了」,能看出派特森一向平靜的臉,細小的變化。這是他與現實「交流」的部分。日日如此。雖然,他沒有跟他們直接對話,但這些陌生人給他帶來了某種現實的生氣。平淡的生活,有時正需要某種外力激活,哪怕這些談吐粗俗的人,其實他們也不過是嘴上圖個樂罷了,並不見得真的如同他們吹的那樣嗨。

周三,妻子說訂了丑角吉它,還在路上,一如既往地做著她拿手的紙杯蛋糕。晚上,派特森牽著牛頭犬,經過洗衣房,聽到了黑人小伙的自編說唱。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出口表達內心的積鬱,如同派特森寫著在他看來拿不出手的詩。因為一行行詩,如同清泉,能熨平他內心的皺摺。

周四,妻子溫情地說我喜歡聞你回家後身上的味道,有點啤酒味。車上,一對男女大學生,女大學生跟他說起意大利當年革命的烽火。最有趣的是,派特森每次回家,都要看下矗立的郵箱,總是歪倒的郵箱,他總要扶正,原來是牛頭犬馬文偷偷跑出使壞故意碰歪的。

平淡的生活,需要詩,才會寫詩吧。巴士車,一個小社會,密閉的空間,乘客總會聊點什麼,開心的不快的,有趣的扯淡,誰說不是一種生活。空蕩蕩的老舊廠區,23路巴士車,準時來回。夫妻倆,聊起法國的彼德拉克的詩歌《秘密的書》,寫給情人的詩。妻子希望他多寫點給她的情詩。

這天,他下班回來,遇到了寫詩的10歲小女孩,她有一個祕密筆記本,跟他一樣,寫著秘密的詩。她念了一首《瀑布》「瀑布從天而降,猶如髮絲落在少女的肩膀上……」,他說寫得真美。跟她依依不捨告別後,他繼續唸叨著,回來跟妻子說起。妻子收到了丑角吉它,她彈著歌給他聽。他說真好聽。晚上,醫生的妻子對著老頭罵了一通。生活都是不易。老醫生生羨慕他不用手機的生活。

周五,這天真是不快,巴士電線短路,一大車乘客下來,他沒有手機,只能借助孩子們的手機。晚上的酒吧,瑪麗的追隨者突然拿起手槍,準備自殺,派特森迅即上來制止了他,老醫生拿過槍,原來是玩具泡沫槍。沒有了愛,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妻子聽到,勸他以後不要去酒吧,那兒很亂。

周六,不用上班,妻子精心製作的紙杯蛋糕,運到市場去賣。他牽著馬文,終於可以在白天遛它一次。他來到郊野,給愛妻寫著情詩「南瓜,我的小南瓜,我偶爾會想起別的女孩,但事實上,如果你離開了我,我會掏出我的心,不再放回去,不會再有第二個你……」妻子回來興奮地說,都一搶而空了,掙了286美元。他說真好,你是紙杯蛋糕女王。

妻子說我們出去吃一頓,看場電影。看了恐怖片《亡魂島》(1932),好不容易浪漫一回,可晚上回來,滿地的碎紙,原來無聊的馬文咬碎了他的秘密詩筆記本。他完全蔫了。比他更沮喪的是妻子。愛妻是多麼喜歡他的這些詩啊。可轉眼間就沒了,如同《亡魂島》中的「恐怖」一樣。她對馬文吼道要把它關到車庫。她小心地收集好碎片,明明不可能,還是期望能拼貼起來。

周日,他對愛犬說我不需要你了,馬文。妻子擔心的說,我能做點什麼讓你高興點。不,沒什麼,我出去喘口氣。他來到郊野,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一個日本人跟他打招呼,說從大阪來,是一名詩人,仰慕卡洛斯,艾倫·金斯伯格也生活在這裡。他專程來到派特森。問他是詩人嗎。帕森特說不是,但喜歡詩。他們聊得很愉快。臨別時,他送派特森一本空白筆記本。他說白紙代表著更多的可能性。

顯然,這個戲劇性的情節,有著故意而為的善意,好像不忍心派特森就此沉淪下去。不如此,良心就會過不去。如同他之前的電影,總是有一種寓意的冷幽默。其實,這是細如流水生活的本來面目。孱弱的人性,總要找到一個合理的轉機。另外,日本詩人的出現,不經意「啊哈」的逗樂,明顯帶有小津電影的生趣。也顯現導演對於日本影片的喜愛。破碎的紙片,紛飛的詩意,生活依然如故,這便是凡人沉思的價值。

片尾的詩《一句話》「有一首老歌,我爺爺以前常常唱起,它包含一個問題,‘或者你寧願變成一條魚嗎?’在同一首歌裡,還是同一個問題,但換成了騾和豬,但我聽得最多的是那首變成魚的的那句,只有那句話,你寧願變成一條魚嗎?」好像他重拾起寫詩的信心。

反正他開始寫了,從第一頁空白處開始的。被撕碎的週日過去,新的週一又來了。

201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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