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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派特森》影評:生活的詩意讓時間的飛矢暫留

派特森影評

個人打分:9分(滿分10分)

派特森,不僅是詩人的名字,還是這個擁有美麗瀑布和著名詩人的新澤西州小鎮的名字。在影片開頭,我以為這僅就是壹本關於會寫詩的普通公車司機的生活日記,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的「Paterson」符號出現在鏡頭,我逐漸意識到:這不是壹部關於個人的電影,而是關於這個小鎮,關於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通過每天滾滾車輪軋過的馬路,通過夜晚霓虹閃爍的小酒館,通過飛馳而下好似永不停息的晶瑩瀑布,賈木許向我們說的,是壹個像西西弗斯壹樣,日復壹日勞作辛勤的生活寓言。時間是壹條直線,生活就沿著這條直線向前,永不回頭,這是生而為人的宿命,但心有詩意的人懂得如何將飛矢暫留。

賈木許選擇將故事發生在這個叫派特森的坐落於美國新澤西州東北部的小城,並不是隨意為之的。片中反復提到的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是20世紀美國後現代主義詩歌意象派的代表人物,除了寫詩,WCW的本職工作其實是壹個兒科醫生。受惠特曼和好友龐德影響,威廉姆斯主張「只有新的,才是好的」,在詩歌創作中踐行「沒有觀念,除非在事物中」的理念。他的作品關註於日常生活日常事物,摒棄以艾略特為首的歐洲傳統文化的規則限制,用最簡單的詞匯表達生活所給予的點點滴滴。如,片中派特森給妻子念的那首《便條》便是抒情詩的代表,「我吃了/放在/冰箱裡的/梅子/它們/可能是/留著/早餐用的/請原諒我/它們太好吃了/又甜/又涼」,僅僅就是冰箱裡的梅子所帶來的喜悅,都是生活對我們的饋贈,這是WCW帶給我們的禮物。威廉姆斯的詩歌中諸如此類的還有《紅色手推車》《洗日光浴的人》《槐樹花開》等。

而威廉姆斯最負盛名的長詩《派特森》,描寫的就是影片故事發生之地。長詩《派特森》最初於1927年開始創作,全本分為五個部分,前四部分於1946至1958年間出版,最後於1963年在其死後整合出版全本。在長詩中,威廉姆斯不厭其詳地描繪了佩特森地區的自然風貌、鄉土人情和文化傳統,他試圖通過這座位於巴塞克河畔的工業城市的盛衰史,來表現壹個更廣泛的題材——工業化的美國的實質,以及工業文明與大自然和人性之間的沖突。在電影中,觀眾跟隨派特森的腳步,駕駛著電路老化的公交車,經過牆面斑駁的舊廠房,經過路旁低矮又線路雜亂的電線桿,經過街心公園泥灰的半人高雕像,來到老式霓虹的酒館小酌,處處都透露著派特森作為壹個老工業城市的身份而存在。

不用手機、拒絕網絡的主人公,和他上網購物的妻子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彷彿是活在上個世紀的人,認為電子和網絡是在侵蝕人們的記憶與窺探他們的隱私,他固執而保守地遵循著自己的邏輯,按照既定的生物鐘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妳既不能說他這樣的堅持有什麼不對,也不能批評他剛愎與自封,但是當他駕駛的公車由於故障壞在了路上,沒有手機的他也不得不借用乘客小女孩那套著碩大卡通外殼的iPhone向公司求助。這個情景向我們提出了壹種假設,當生活突然駛離了我們的日常軌道,超出了我們的日常經驗之後,我們要如何去面對與解決,或許還是要向我們拒絕的東西「say yes」,並祈求它的施捨幫助。

在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長詩《派特森》中,作者通過壹個名叫派特森的醫生兼詩人在這個城市中的行走遊歷與思想活動來結構全詩,這個對派特森城的歷史有強烈興趣、對它的過去瞭如指掌的也叫「派特森」的人,實際上就是威廉姆斯的化身。我猜測這也是賈木許編寫劇本時塑造人物的重要靈感來源:名叫「派特森」的公車司機兼詩人住在派特森城,最喜歡的詩人是寫了長詩《派特森》的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巧的是,飾演片中公車司機「派特森」的演員原名Adam Driver(「司機」的英文單詞)。至於為什麼主人公的職業從醫生換成了司機,我想,是因為賈木許能夠通過主人公每天駕駛公車路上的所見所聞為切口,呈現他的生活樣貌,提供給劇中角色作詩需要的靈感來源。並且,在布置所遇之事和所遇之人的時候,賈木許可以進行壹些有趣的配置,給故事增添壹絲趣味性,這點在下文會詳細談到。

長詩的第二部分《公園裡的星期天》,記敘了派特森醫生某個星期天在加里特山地公園中漫步時的所見所聞,包括壹對熱戀的情人、壹位講道的福音派教士等,以及由此引發的思索。其中有壹段是關於現實本質的哲理性思考,它反映了威廉姆斯的觀點:真正的現實並不存在於神話、語言或知識之中,而是在每天的經驗之中。這說明了威廉姆斯之所以壹再強調詩人應當描寫「事物而不是觀念」,並壹再倡導創作具有美國本土特色的詩歌的原因。相應地,賈木許在講故事的過程中,總是僅就這壹事件展開,客觀地描述與發生,再全然退出、前進,絲毫沒有留戀戲劇性會帶給影片的「驚喜值」和「好看度」,或者依靠突發性來推進劇情和結構故事。壹週七天的生活對於派特森來說並沒有什麼大的不同,吃過早餐以後提上午餐盒上班、在交接班的印度大哥到來之前寫詩、寒暄、午餐、步行回家、在郵箱裡取信、晚飯、遛狗、在途中去酒館喝壹杯、回家、睡覺;他甚至不需要壹個鬧鐘來叫他起床,每天會在約莫六點壹刻的時間自然醒來,然後溫柔地親吻自己的妻子,再下床開始新的壹天。如果有壹天,人們所有的生活事項都被納入進績效考核要求打卡的話,他壹定會是得最高分的那個。所以,當路邊開跑車經過的小青年戲謔他的鬥牛犬會被偷走,當妻子上網花大價錢淘來壹個吉他以追逐她不切實際的歌手夢,當他沒有自己的手機無法和他人及時取得聯繫之後;這些本來看似會對他的生活造成沖擊和改變的事情,讓銀幕之外的我們提心吊膽著,我們感受到了派特森內心中的隱隱擔憂與種種不適,但事實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派特森什麼也沒做。他依然把小狗算在外面自己進去喝酒,當然小狗最後也沒有被偷走,派特森沒有對妻子訴說自己對於她想當民謠歌手的看法,他也沒有接受妻子的建議去買壹部手機。賈木許在《派特森》中再壹次貫徹了反高潮,進行了關於現實本質的敘事實驗。

在威廉姆斯的詩歌風格之上,賈木許還構建了壹層非理性非因果的時空,在影片平靜如水的敘述下,壹直讓觀眾保持著敏感與熱情。周壹的早晨,妻子勞拉醒來後向派特森敘述了自己的夢境,夢見他們擁有了壹對雙胞胎。周二早晨,勞拉又夢見派特森來到古代的波斯身著華服騎著壹頭巨大的銀色大象。之後,派特森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有意無意就會在街頭、酒吧、舊廠房遇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雙胞胎。這樣的「巧合」,我們常使用「共時性」來歸納命名。榮格把共時性描述為「兩種或兩種以上事件的意味深長的巧合,事件之間的聯繫不是因果律的結果,其決定性因素是來自個人的主觀經驗:各種事件以意味深長的方式聯繫起來,即無形有形之間、精神與物質世界之間的聯繫。派特森在下班的路上遇到壹個寫詩的小姑娘,她也擁有壹本屬於自己的秘密筆記本。在交談中,女孩給派特森念了壹首名為《水落》(Waterfall,原意瀑布,把它拆成了兩個單詞)的詩。下班回到家,妻子給家裡的牆壁掛上了派特森最喜歡的巴塞克瀑布的相片。在妳正在所經歷的事情中,出現了與之相對應能產生聯繫的事情,讓妳覺得生活充滿了新鮮感和趣味性。

榮格同時強調,共時性事件往往在觀察者對其觀察對象有壹種強烈的參與情感時發生。也就是說,共時性事件的發生意味著客觀的諸事件彼此之間,以及它們與觀察者主觀的心理狀態間,有壹特殊的互相依存的關係。在壹天中有那麼幾個時刻,經常成為派特森的靈感之源,早晨的九點,下午的兩點,當派特森下意識地低頭看錶,就會遇到有趣的人和事。藍領工人相互吹噓上週沒泡到的鈕,小男孩談論著含冤入獄的知名拳手,《月升王國》裡已經長大的兩個主人公討論著曾住在派特森的刺殺意大利國王的無政府主義者。在手錶的特寫與人物動作的疊化中,影片就來到了主人公的某種心理時空,在象徵派特森精神世界的主旋律映襯下,詩句緩緩呈現,派特森的祕密筆記本上,又多了那麼幾行。賈木許為我們提供的壹系列建立在物質事實之上的奇妙相遇,卻恰是生活平凡表象之下掩藏的不尋常意蘊,就像詩歌中那些永遠也壓不對的韻腳。? 同樣地,在處理片中的人物關係時,賈木許依然不讓他們那麼四平八穩地渡過,時時存在的不和諧音和妳感覺隨時都要爆發的危機,又都在他的外力轉移中慢慢消弭,繼而重回可以維持關係的水平狀態。派特森和勞拉的夫妻關係是迷人的,這是獨屬於賈木許的高明。勞拉雖然對於詩歌壹竅不通,也記不住丈夫最愛的詩人的名字,但她始終支持並鼓勵他的創作,期盼丈夫給自己念情詩,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她對於出版詩集有著比派特森更高的熱情和堅持,在詩集意外被毀之後,也表現出更大的傷感與憤怒。而反觀派特森,他總是對妻子過分的熱情「巧笑嫣然」,然後慢悠悠地吐出幾個單詞或壹個短句以示回應。但這並不妨礙他用心地愛著妻子,每天早晨溫柔地親吻,耐心地品嘗奇奇怪怪的「創意」料理,包容她所有不切實際的夢想和接受家中物件壹壹地被改變了顏色和樣式,甚至在心情最糟糕的時候都為了不影響勞拉練習吉他而獨自出門遛彎。雖然在生活中,總有很多妳不能完全認同或者贊賞的事情,但妳依然用寬容和關註去擁抱它,並和它說妳好好加油,我想這就是《派特森》這部電影的可愛之處吧。而在處理情緒平衡這個問題時,賈木許又加入了與之形成反差的黑人情侶和酒館老闆夫婦,來調節男女主人公生活之平靜、平淡。心懷演員夢的男青年追著青梅竹馬苦苦不放甚至以死相逼,女孩恰恰受不了他的情緒化和幼稚而執意離開;不滿丈夫為了象棋比賽拿走自己做發型私房錢的太太追到酒館索要,當著眾人的面怒斥他。這些激烈的情感表現,在派特森的兩性關係中是不曾有的,或許,這中和著影片氣氛,也成為了派特森生活的調味劑。

當生活中最大的意外發生,當派特森來到瀑布底下,當日本遊客坐到他的身邊,當他重新擁有了壹本新的筆記本,或許會有什麼不壹樣,或許依舊和以前壹樣。但是,壹旦開始就不會停下,剩下的空白也意味著擁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生活的飛矢依舊向前,派特森城裡的人們依舊忙碌,日復壹日年復壹年;但偶也有驚喜與感動,可能是夜晚洗衣店裡練習Rap的黑人兄弟,也可能是從世界另壹端遠道而來的愛詩之人。生活在這裡的人,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這是「當下」的意義。那些再出名的派特森名人們,對於公車司機派特森,對於城裡的居民來說,也不過就是酒館牆上的壹張黑白剪貼畫而已。每當這時,都會讓我想起桑頓·懷爾德的那個戲劇劇本《我們的小鎮》。當妳在經歷這壹切的時候,妳可能不會察覺到它有多美好,但當時間已經把它「收割」走之後,妳才會驚覺,它曾經確確實實地存在過。

2017.02.10 寫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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