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派特森》影評:養一條吃掉詩歌的狗 明天它會帶你去郊遊
派特森影評《派特森》其實收在我心底很久了。
電影裡的畫面通常就兩個人,一男一女。從週一到週日,他們相擁而睡。
故事講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接下來都是無用的日常夢囈,又叫做,詩。
賈木許這個老文青,依然可以點燃一群粉絲的沸點。他餘波輕盪,詩心盎然。
這個時代有太多迷人的履歷,充滿了效率化的征途。
一個公交司機,一本即將消失的筆記本,一段退相干的親密關係,復古的生活到底還可不可行?
《派特森》的主人公派特森,住在一個叫派特森的城市。
設置上的巧合與幽默,並不是戲劇所特有的,反而是生活的本質。
這位靈魂公交車司機,每天準時在七點前睡醒。他腦子裡,像是有一個隱形又無聲的鬧鐘。
習慣性地看一眼手錶,又看一眼身邊的妻子勞拉。半夢半醒間的清晨,有時可以聽到一個屬於勞拉的古波斯異夢。
賈木許有時是很可疑的。他用對立的狂歡和循環的默劇來審問生活的節奏。
派特森有著一種隨遇而安的專注。家裡桌上的一盒火柴、小圓圈麥片、午餐……種種微距的細節就像蟲洞一樣,帶他進入一場秘密的時間旅行。
當你還是孩童的時候,就知道世上有三個維度
長 寬 高
就像鞋盒一樣
然後你聽說
有第四個維度
時間
嗯
然後有一些人說
還有第五個 第六個 第七個
我下班後
會去酒吧喝一杯
低頭看著酒杯的時候
會感到一陣愉悅
公交車司機的視角很特別。面前的車窗玻璃雖寬廣,卻只能向前。後視鏡裡隱隱有眾生的身影,耳朵裡則更多地「偷聽」著乘客的對話。
像苔蘚一樣,他有取之不盡的人間素材,這有時也會成為他暗喜的秘密。
公交車的旅途準時、定點。如果是在小城鎮,上上落落的人多半鮮有變化。但當然,「意外」還是會有的。
當拋錨的公車停在路邊,派特森借了小朋友的手機呼叫了總部。不要慌,總有下一輛公車會到達的。這不就是 《傳道書》裡的真理嗎,萬物皆有定時。
相反的,派特森的妻子則驗證了張定浩的詩——
「一生都在半途而廢 一生都在懷抱熱望。」
她有iPad,有智能手機,會上YouTube,會網購。現代生活的痕跡在她身上流過,同時給予她熱火朝天的創造力。
一切對她來說,都觸手可及。她的夢想:小蛋糕事業、民謠歌手、古怪的蔬菜食譜等等。
這種熱情雖然天真易逝,但也異常篤定。其中還包括,她認為派特森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勞拉和派特森似乎是兩種不同維度的創造力。她追逐新的,在平地裡建造海市蜃樓;他擁抱舊的,努力尋找那把靈感的鑰匙。
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說,「淵源於生活的想象,有時也會反過來主宰生活。」
關係如果是智性的,就可以減少情感帶來的襲擊。所以「你過得好不好」這樣的話,最好還是不要隨口問。
這自然是一種西方的日常文化。但誰知道呢,一不小心,印度司機就會掏心窩的把煩心事都倒出來。
派特森的生活乏善可陳,以他為原點構築的人與人、人與物的關係有幾組,都以一種循序漸進的猜謎方式敘述清楚。
他和勞拉的情感親密又疏離。外部包裹著截然不同的套殼,內部又意外地有點什麼在發光。
這一對過的是一個人的日子,兩個人的人生。
白天她沉迷於黑白的遊戲,夜晚他的嘴裡一定會有啤酒的香氣。與其說是這一種關係,不如說是一種自處的遊戲。
劇中還有眾多絲絲縷縷的聯繫,來自於那些無足輕重的甲乙丙丁。
他們參與了派特森每天的生活,但累積的戲份也就參差幾句。令人覺得安全的是,無論今天是星期幾,明天又能見到你呀。這才是生活在小城鎮的要義。
作為狗狗馬文的「爸爸」,派特森每天帶它散步,拴它在酒吧外面。
馬文看起來是個聽話的小夥計,卻在最後給了派特森「致命一擊」。
這個意外看起來是最沒有「傷害性」的。比起可能會炸成一團火球的公交巴士,或是拿了假玩具槍的瘋狂情侶,一隻小狗的調皮,卻掏空了派特森的心。
詩這個抽象之物為什麼如此重要?這是電影最後解開的謎題。
詩人不是一個身份,而是你與萬物之間的聯繫。
詩意的電影和關於詩的電影有時候是兩件事。要為《派特森》找準位置有點難,它更像是以一種詩歌的形體去試穿電影的衣服。
雙胞胎就像一個迴環的韻腳,那些重複的日常則是某種排比。
影片的對仗經常是工整的。從移動公交上的風景,看到搖擺的生活韻律,敘事與抒情並行著,賈木許這不就是在寫一首關於城市的田園詩嗎?
在中文語境裡討論詩歌電影這一門類的作品不算多。怎麼才算詩意的?是長鏡頭還是慢節奏?
「電影詩」(Film-Poet)曾經是美國實驗先鋒電影的標籤。他們用影像寫詩,宛如描述一個混沌的夢。
實際上,這種飽含了個人創作與審美的電影詩歌類別,早期是用來區別於商業影像的。直到90年代,實驗電影才涵蓋了電影詩這一類型。
相較於這種關注影像突破的類型,詩歌電影(Poetry Film)其實是另一個體例。
非線性的敘事法則、隱喻和比擬、潛意識的跟隨視覺影像的口語詩歌而流動。詩歌電影密佈機關,又凝練深邃。
從法國印象派開始探索,到垮掉的一代發出《嚎叫》,詩歌電影一直跟隨著詩的腳步獨自前行。
我們在看《路邊野餐》的時候,覺得「凱里」、「鎮遠」、「盪麥」這些地名,都是詩的措辭。南方的低氣壓影像,山行地貌裡有著中國詩歌的水汽。
在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經典裡,那些詩意的鄉野片段,和那片土地,也自帶詩的屬性。
而《派特森》裡的詩,都在致敬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他是一位美國詩人,一個在派特森的醫生。無用之人與無用之事,是威廉善於發掘的日常之物。
派特森只是新澤西里的一個小城,有著美國重工業衰退後的頹萎,像沉默的鹽鹼地,盡是粗礪而又不值得一提。
但無論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還是艾倫.金斯堡,他們都受到了這片土壤的啟發,在這裡挖掘出了屬於詩的鹽鹼性。
至於《派特森》裡那位派特森。他的詩順流而下,像寫在水裡,並非都不見了。
在沒有遠方的生活裡,他卻迎來了一位遠方的客人。一個空白的本子,給了他更多的可能性。
在故事性顯得如此重要的時代,電影呼朋喚友,更希望製造一種可追可趕的歡愉。於是,懶散的步調,只能拋給不合時宜的詩歌電影。
但幸好,我們又看到了很多可能,在被淹沒的訊息裡打撈出了一盒「世界上最美的火柴」。
導演賈木許其人,極具個性,就像他的片子一樣,各種寫意都自帶著驕傲。
電影似乎只是他各類破玩意中的一種。除了搞樂隊,他還莫名其妙地發起了一個,名叫 「李?馬文的兒子們」(The Sons of Lee Marvin)的秘密組織。加入的條件是,申請者必須長得像李?馬文的兒子。
這讓我突然想到了劇中的那隻狗,馬文。不知它是否也是組織的一員呢?
賈木許的幽默感是他想像力的來源。他電影的彩蛋很多,你可能在裡面找到不止一個故事。
所以,去寫詩吧,假如你欲言又止。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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