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出走巴黎》影評:我再次出生了,但……
出走巴黎影評
沉睡在浴缸裡的約阿夫,赤身裸體猶如初生嬰兒,失去了所有行李、睡袋和衣物,棄絕了祖國、母語和家人,跌跌撞撞降臨到這個城市。
電影的開頭是伴隨約阿夫疾走的主觀視角,街道被近景解剖只剩下潮濕的地面、匆忙閃過咖啡館和面無表情的人臉,時而切換到主角行走中急促搖晃的手臂和頭顱,在空氣中衝撞前行。躁動不安的鏡頭在主角闖入一棟公寓時,開始變得平穩而清晰起來。
這顯然是個過於寬敞的高檔公寓,發現約阿夫的公寓主人都被這具不可思議的身體所吸引,將他從冰冷的浴缸中救出來。像巴黎大多數的中產者一樣,這對年輕情侶衣食富足更追求生活的深度,一個在寫作哲學中操演晦澀語句,一個排練雙簧管和性自由,這些特質讓他們更感興趣約阿夫強壯身體和家國背景,並樂於幫助添置衣物。
巴黎意味著什麼,自由精神的高地,歷史悠久的古都,文學傳統的聖城,藝術的殿堂還是浪漫的街道、新橋、塞納河和聖母院?當約阿夫穿戴起巴黎富家子給他準備好的衣物,匆匆遁入街頭時,卻像清教徒一般拒斥這座城市一切浪漫的誘惑,他拒絕抬頭去欣賞美景,也無心眷戀文化遺產,而是癡迷於學習法語詞典和大聲重複單詞。他住在簡陋漏風的公寓中,用最便宜單調的食物果腹,專心致志地將自己從以色列人的標籤中脫節出來。
他以自己的方式遊走巴黎,開頭狂亂的主角視點反復出現,場景從客觀的平靜切換到了主觀的躁動,巴黎令人稱道的風光被刻意模糊和切割,那是約阿夫沉浸在自我中的時刻。他將自己吞沒在法語單詞大量的描述性詞彙和出走巴黎中,迫切甚至病態地驅使自己成為法國人。他用繁複且粗俗不堪的詞來描述以色列,剝離身份的過程猶如自殺。就如約阿夫的父親所言:「一個人拒絕自己的語言,就是在殺死一部分的自己。」
在第二部長片《教師》中,拉皮德就從詩歌的角度關注到言語和語言的關係,以及現代希伯來語繼承古希伯來語之外的人為色彩。二十世紀後的人為重建,使語言所共軛的是更有目的性也更固化的宗教民族意識形態。而現代希伯來語缺乏形容詞,因此在描寫的過程中就用比喻的方式,詩歌中充滿靈光的隱喻來源於此,但對生活的感性認知也會受到阻塞。
索緒爾所提出的語言結構主義,最早指出社會與語言系統的關係。語言是言語活動中的社會部分,不受個人意志的支配,是社會成員共有的。約阿夫大量地背誦形容詞,在把自己赤條條地拋擲進法語世界的深海中,也是在扼殺猶太文化孕育下的約阿夫,一個以色列國籍、使用希伯來語、服從國家法律參軍的自己。
而國家和母語從未遠離,如影隨形。以色列領事館的同僚表達出對穆斯林的敵視和鄙夷,拒絕任何中東面孔和伊斯蘭名字入內。在他用法語講述的故事中,在以色列從軍的生活片段時不時冒出來,而他從軍隊本身的嚴肅性上抽離出了荒誕感,溫柔繾綣的法語香頌激勵士兵練習練習槍擊,性感火辣的《哈里路亞》撩撥退伍軍人好鬥的男子氣概。身在法國的同胞也從不忘記猶太民族的驕傲烙印,在巴黎用希伯來語與路人對峙,明晃晃地帶上猶太帽、咄咄逼人地哼唱國歌,壓迫性地與巴黎人直視。
在民族遭受到毀滅性傷害的多次戰爭後,軍國主義和民族榮耀,虔誠信仰和文化自豪成為以色列人武裝自己的一道鎧甲,在保護猶太人身份的同時,也形成了極端強硬和蠻橫的意識形態。就如約阿夫所鍾愛的赫克托爾的故事,在父母親講述的版本中,特洛伊第一勇士的悲劇結局被閹割,而永遠停留在他保家衛國、奮起獻身的英勇氣概的回響中。
並不是每個人都對猶太復國主義的盲從附和,年輕生命難免在個性自由與家國命運間困惑搖擺。毛茨在《狐步舞》中曾刻畫過駐守邊陲的士兵百無聊賴又詼諧可愛的一面,也揭示過集體命運共同體的磅礴壓倒與個體命運的荒唐脆弱。我們的主角約阿夫是同樣充滿幻想的天真少年,在戰場上把機關槍和彈夾想象成小提琴和琴弦,將憤怒的公牛一角看作是獨角獸,並深深迷戀赫克托爾的傳奇。但無論他多麼努力地用優雅的法語連珠炮似地蹦出一個又一個深奧詞彙,卻從不能真正地融入巴黎。
這個城市貪戀約阿夫的美色,消費他的身體和異域風情。他成為了埃米爾和卡羅琳開放關係中對雙方都有誘惑第三者,埃米爾更是試圖從他的故事中來挖掘自己平乏可笑的深刻;攝影師在鏡頭中逼迫他用羞恥的姿態吶喊出骯髒的希伯來語字句;他在夜店派對中尋覓食物,身體本能的狂歡取悅了追求享樂的巴黎人;當他加入法國國籍時,大聲念出了《馬賽曲》中的暴力字句,而與以色列國歌的嗜血程度相比毫不遜色。
約阿夫搬到法國是為了逃離以色列,而這個新的國度所展示出並不僅僅是文學藝術和自由包容的繁華,更是階級分裂和虛偽浮誇,他終究不是懵懂無知的新生兒,也厭倦了穿插在情侶之間的困惑,那些對於他身體和身份的雙重盤剝更是讓他憤怒。他竭盡全力的掙脫卻是徒勞,抗拒被巴黎的黑暗吞噬,更加無處可逃。他無法擺脫自己的身份,也無法割裂猶太傳統,甚至對卡羅琳喊出了「一個妻子能這樣對丈夫說話嗎?」的大男子主義式怒吼。
再次離去時,埃米爾沒再給他打開門給予一個告別的擁抱。約阿夫用自己的身體狠狠衝撞向這扇門,卻不能衝破巴黎的偽善面具,也撞不出自己內心的猶太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