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抓狂美術館》影評:多稜鏡裡的:影片的四種解讀
抓狂美術館影評在北大百年講堂觀看《自由廣場》(又名《抓狂美術館》)的那個晚上,人山人海場面火爆,因為這是今年「歐盟影展」的閉幕影片,也是今年戛納電影節折桂金棕櫚的最佳影片,觀者無不慕名而來。而事實證明,這是一次奇妙的觀影體驗。
伴隨著不斷的笑聲,以及長久沉默的深思,這部近兩個半小時的長片畫上了尾聲,但是所有人似乎都意猶未盡。結束時全場掌聲雷動,就是對本片的最好肯定。這真是一部奇妙的電影,你怎麼解讀都行,就像多稜鏡一樣,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看到不一樣的現實投影。
一千個觀眾恐怕就有一千個《自由廣場》。
解讀角度一:
生活就是從一種限制到另一種限制
主角Christian是一位人們眼中的成功人士,作為知名博物館策展人的他,是藝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嚴格遵守著都市的叢林法則,社會的運行規則在他的身上暢通無阻,過的則是規規矩矩的上班族生活,他兢兢業業又情商不低,善於處理各種問題,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間周旋,他沒有任何越軌出格的「劣跡」,堪稱現代人的楷模。所以他當然受人尊重。
但這種生活成就著他,也在無形中限制著他,他活在一種將死未死的僵死生活狀態下,和很多現代人一樣,雖然獲得了社會上的認可,卻也活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活在平靜地絕望之中。
而他需要一種突破,一次逃離,將這種牢不可破的限制徹底超越。而這次「越軌」的導火索就是那次「意外事件」——手機錢包以及袖扣在廣場被偷。在損友一般的下屬極力慫恿下,他終於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打破了這種生活的界限。他寫了恐嚇信,而且把恐嚇信塞進了「疑似盜賊」 的小區住戶信箱裡。
他就像一個盜賊一樣,挨家挨戶,極度惶恐地做著這件事。這種「壯舉」在他的一生中恐怕也絕無僅有吧?這件事雖然的確「出格」,在情感上卻是可以理解的,讓小偷受到威懾自動物歸原主,其實就是為了實現正義。而事實證明他「敲山震虎」的計謀奏效了,盜賊受到了驚嚇然後乖乖把他的東西歸還給了他。
Christian大喜過望。可是事情並未就此打住,他「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漏一個」的舉動惹惱了那些無辜的住戶,他也受到了一封恐嚇信,上面說你冤枉了我,我要「make chaos with you」(給你搞事),於是他又開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事情敗露,然後讓他這個「體面人」身敗名裂。而當那個被冤枉的小男孩親自找上門來,大吵大鬧給他鬧事的時候,他真是很無奈。而後來帶給他噩夢的那一連串事件,也不能說和這件事毫無關係。
從我們的角度看,Christian為了拿回自己的東西恐嚇小偷,並沒有什麼大可指責之處。可是他的天真之處在於,忘了生活是多米諾骨牌,有些事情不是想突破就突破的,一旦在生活的牆壁上打開一個洞,可能會讓正義伸張,也可能引入噩夢般的暴風。
事實最後證明,他的「越軌」行為,並沒有成功突破生活的界限,反而給他惹上了大麻煩,導致新的傷害和限制。當你想要突破生活的限制,做一些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時,反而會意外觸碰別的機關陷阱,陷入不可知的黑洞之中,被更大的限制所包裹。細思極恐,可確有其事。這就是生存的悖謬,也是人存在的矛盾之處。
解讀角度二:
都市文明的虛偽,現代人的人格分裂
在討論「Christian恐嚇信事件」時,我們需要討論一個問題:現代人究竟有多矛盾?
這件事發生的當時,主角Christian正在全力以赴策劃一場名為「The Square」(方塊藝術)的藝術展覽,方塊上特地刻上了一行字,大意是——「方塊是一個充滿關懷與信任的避難所,方塊之內,我們同權同責。」據Christian說,方塊是人類社會的理想狀態,這個展覽的目的在於激發觀眾靈魂深處的利他主義,改變對他人的冷漠態度。但他本人已經真的接受並且做到這一點了嗎?事實並非如此,他還是那個「精緻利己主義」的忠實踐行者。
片中不時會出現很多乞丐,在街頭瑟瑟發抖。導演特地用這些弱勢群體寒磣的表現,來比對那些衣著光鮮的「體面人」。雖然乞丐需要人同情,可並沒有人真正在乎他們的死活。以Christian為例,他對乞丐強裝悲憫同情,可實際上並非真的覺得他們值得同情(包括我們這些人在內,誰不覺得那些衣著粗鄙又缺少教養的乞丐面目可憎呢?),即使偶爾覺得他們可憐,也是有附加條件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文明有禮的現代人,起碼不能讓自己覺得難堪。比如當乞丐很主動地大聲要錢的時候,出於面子他必須得保持風度,既不能置之不理又不能隨便散錢,於是他買了一個漢堡扔給了乞丐。
Christian對別人說「要相信別人,對陌生人友好」,可是他卻在自己貴重物品被偷走後耿耿於懷,甚至不惜以恐嚇信這種充滿惡意的方式來索回,即使在傷害了整棟樓的居民後,還不覺得於心有愧。他的解釋是,「我一直覺得,住在那種房子裡的人品格也不會有多好,不只是我,我們這個階層的很多人都這麼認為。」當被冤枉的小男孩要求他道歉的時候,他粗暴地回應,就像驅逐一個瘋子一樣使勁推搡他,把小男孩從樓梯上推下去,雖然鏡頭沒有給小男孩,但是肯定他因此負傷了,那句不停迴盪在Christian心中的「救命」就是他罪惡行為在內心的映照。雖然他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但慣性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如此「虛偽」如此「不文明」。
當他在接受美國記者採訪時,不由自主地吹捧自己很懂藝術,可卻連一個簡單的藝術問題都回答不上,讓人尷尬。而他望著美女記者垂涎欲滴,嘴裡卻說「我才不會上她呢」,轉眼就已經和她滾床單去了。而即使上了床,他對這位女記者還是處處提防,從完事後兩人爭搶安全套這件事就可見一斑。他並不喜歡她,卻忍不住不和她上床,然後當女記者因為被疏遠直接找他理論的時候,他卻又標榜自己對她還是有點意思的。
導演還扔給觀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那些靠藝術謀生的人,真正在乎藝術嗎?比如在開場時,一架吊車在博物館門前粗暴地搬運藝術品,一座中世紀騎士銅像轟然倒地,騎士的腦袋不知所蹤。還有展覽用的土堆藝術被清潔員不小心搗毀,策展人命令下屬隨便扒拉一下復原,然後照樣展覽。還有那個開講座的知名藝術家,高高在上侃侃而談,而面對台下那個穢語症患者直言不諱的批評,他滿臉不悅,卻還在強顏歡笑,後來在宴會上面對一場別開生面的行為藝術,這個藝術家第一個憤怒離席,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尊重藝術表演的氣度……所有這些給觀眾的感覺就是,這群人對藝術敷衍隨便,並沒有絲毫敬畏之心。
片中還有很多頗具意象化的場景,比如屋裡兩個情濃的「文明人」激戰正酣,一旁的大猩猩拿著報紙看報,還握住畫筆「搞藝術」。還有那場堪稱高潮的的行為藝術表演,宴會上都是體面的社會名流,赤身裸體的藝術家助興模仿大猩猩,對著在座諸位動手動腳很不友好,在忍無可忍之後,一群文明人大喊著「殺了他」對藝術家群起攻之。
這些荒誕的場景在強烈衝擊著觀眾,自由的野性和做作的文明互相交織,尷尬之中卻直指現代社會的絕症——現代人的自相矛盾,現代文明的虛偽可笑。可是這些問題早已有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時刻都要面對,我們生活在虛偽的現代文明之中,時刻都要扮演一個言不由衷自相矛盾的小丑,活在這個尷尬死人的時代裡。就算這些問題被放在銀幕上放大討論,依然無法改變現代社會的痼疾。這是一個失語的時代,任何事物都在消解它本來的意義,只有荒誕無處不在。一旦言說,連言說本身似乎都變得荒誕了。
解讀角度三:
冷漠的都市,以及與陌生人如何相處
這是一部瑞典導演魯本?奧斯特倫德創作的作品。也許就是導演本人眼裡的瑞典在銀幕上的投射。在很多人眼裡,瑞典一直充滿詩情畫意,那裡「從搖籃到墳墓」完善的社保體系,讓無數國人羨慕不已。可是這部電影裡的瑞典充滿了冷色調的幻滅感,似乎還有貧窮問題,充斥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不信任(彷彿就在中國),並非人們想象中的「避世天堂」。
不光是那些體面的中產階級們彼此間存在信任危機,「體面人」對待窮人也完全沒有信任可言。從「恐嚇信事件」就可見一斑。穿插在這個事件中的那些人物,無一不是偏見的受害者。表面上是一起偷竊事件,其實是都市裡岌岌可危的人際關係。有產者嫌惡無產者,無產者嫉妒有產者,中產者蔑視低產者……即便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主角Christian也並不被下屬信任,當遇到事情第一個被下屬出賣。還有影片高潮之一的那個宴會段落,瘋狂的藝術家像動物一樣騷擾其他人的時候,所有賓客都裝鴕鳥明哲保身,即便被傷害者的慘叫和呼救聲如此刺耳,所有人都無動於衷。那些偽善的同情與理解,在都市冰冷的叢林法則面前不堪一擊。
所謂的文明的有錢人,對於那些貧窮的無產者是一種傲慢又冷漠的態度,他們對自己無比自信,對其他一概充滿偏見。似乎財富地位就能決定一切。只要有錢,就一定有修養有素質而且精神高尚,否則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連人品都必定低下。這就導致各種冷漠的悲劇,缺少理解與愛的社會,上演著一幕幕荒誕又揪心的諷刺劇。
從對待乞丐的方式,大概就可以看出一個地方的人情冷暖。在主角Christian生活的那個城市,雖然人們都知道乞丐是弱勢群體,卻並不歡迎他們,我們看到裝扮成乞丐的小女孩被炸彈炸飛,然後這段視頻在YouTube上被頂到了熱門。而最後Christian忽然良心發現,也意識到這種偽善的行為是不對的,他的內心開始有了轉變,他故意把包包讓一位乞丐幫助看管,這本身就是一種信任,而乞丐雖然窮但是也沒有偷,這個結果讓他對人性又再度燃起了信心。可見人格高下,不是用錢財劃分的。要化解冷漠與偏見的悲劇,愛與信任是必不可少的利器。
解讀角度四:
現代人的救贖之道
一個人變得偽善冷漠,很大程度上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社會就像一個牢籠,生存就像一個魔咒,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屈心抑志改變自己,為了讓自己順利融入這個大染缸,每個人都被迫把自己染成了整齊劃一的顏色。而自私冷漠的社會氛圍也不是一天形成的,自有其深層原因。現代人的「罪與罰」如何解決?是我們應該好好深思的問題。
電影雖然最後沒有明說究竟怎麼做才算對,但是男主角Christian最後還是做出了改變,他一系列反常的行為都折射出他內心的鬥爭和劇變。他要向自己用冷漠傷害過的人道歉,他不想繼續偽善地處世了,他要引咎辭職,然後向世界說出真相。
這不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他的女兒們。他希望做一個好父親,給孩子樹立一個好榜樣,而不是一個現代社會隨處可見的偽善的精緻利己主義者。
所幸的是,他並沒有在現代社會的歧途上越走越遠,而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雖然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這種回頭究竟對不對,值不值得,但是他已經錯的太多太久,需要坦率誠實地面對自己的靈魂了。
也許只有坦誠,才是最終的拯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