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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賽道狂人》影評:還是

賽道狂人影評

第一遍看《賽道狂人》是在兩個月前,當時看完很想寫點東西,為此還整理了賽車有關的電影想比較一番,但是後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了關於電影的表達慾。直到昨天聽了反派影評的討論,突然又讓我燃起了對這部電影的興趣,所以重新把片子拉了一遍,打算說兩句。

我依稀記得兩個月前看完《賽道狂人》以後的感受,簡單來說非常失望,主要來自三個比較主觀的方面。首先是欺騙感情的片名,「福特vs法拉利」讓我一下聯想到《極速風流》那樣的雙雄電影,豪門恩怨的引擎聲都已經在耳邊響起,這種期待引用某字幕組的「經典」語錄就是「蝙蝠俠大戰傑森伯恩」,但電影開場沒幾分鐘就發現法拉利原來只是龍套,貝爾和達蒙的關係居然更像是夏洛克和華生。這就好像你本來期待看一場精彩刺激的北倫敦德比,結果整個比賽的焦點都在穆里尼奧和弟子的無間道上,可能也好看吧,但的確不是我的期待。

如果對雙雄片的執念可以歸咎於我的個人偏好,那接下來對體育競技片的期待是更實際的,即賽車電影的重心應該放在賽車比賽上,但這部電影把大量的筆墨著眼於所謂的「辦公室政治」上。當然考慮到創新(如果這種老套的厚黑學討論可以算作創新的話),電影安排這樣的元素似乎無可厚非,前提是要能滿足我作為商業片受眾原本的類型期待。實際上,過去的賽車電影已經描繪過太多彎道超車與直道加速,而我作為觀眾,更具體來講作為F1車迷,很想看到的是勒芒賽相比大家更熟悉的F1的區別,比如勒芒賽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有兩位車手(後來改成三位)輪流駕駛同一輛車,有鄉間的小路和散漫的村民,有更加自由的進站與出戰策略,上述特點我都是看了史蒂夫·麥奎因的《勒芒》(又名《極速狂飆》)以後才知道的,不過念在馬特·達蒙飾演的車隊領隊謝爾比都不熟悉勒芒賽決定冠軍歸屬規則的份上,我也就默認主創們只看過F1吧。至於那些吹噓《賽道狂人》引擎轟鳴有多震撼的觀眾,我也建議去看麥奎因這部將近五十年前的電影,見識一下什麼是純粹而震撼的賽車運動。

第三個要說的就是那位始終和邁爾斯有仇的福特高管畢比。即使在近些年愈發趨同和無聊的頒獎季電影裡,我也很少看到這種就差直接貼個「我是反派」標籤的角色了。不是說立反派不行,但膚淺的、刻意的、甚至影響到演員表演基調的反派寫法一定是糟糕的。比賽結束謝爾比拉住畢比領口就打的行為,簡直表達了我對創作這個角色的人的態度。我們都知道電影的反派應該是福特為代表的商業主導模式,正是這種理念促成了最後三輛福特賽車一齊撞線的詭異畫面,但同時也是這種理念讓邁爾斯有機會開自己組裝的賽車來到勒芒。我可以理解導演有其他顧慮,導致只能把商業化趨勢這種複雜又抽象的反派寫成一個具體的畢比先生,但這不代表高級的反派就拍不出來,阿斯弗·卡帕迪爾導演的《永遠的車神》就是最好的這類賽車電影,而它甚至還是一部紀錄片。

史蒂夫·麥奎因與《勒芒》

沒控制住寫了那麼多,其實還沒到我想說的重點。這次重看並沒有改變我對上述三個缺點的看法,只是我審視以後發現了一個更具普遍意義的問題。說這個問題之前想先引用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設置的一場戲,在超級碗後台的激烈討論以後,克里斯·塔克飾演的經紀人對拒絕合約的軍人說道:你知道剛才你的表現就是一部電影的高潮。

我同意電影需要高潮,尤其是商業片,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如此追捧那些高潮迭起的諾蘭電影。但高潮也是需要節制的,如果電影設置的高潮間隔太短而又沒有遞進關係的話,一方面看著很累,情緒被頻繁調動但又無法享受其中,另一方面電影的主題表達也會困惑起來,比如出現某些重複表意。重看以後我覺得《賽道狂人》就有這個問題。

讓我們看到勒芒賽臨近結束的時候,畢比說服福特先生三車並列的計劃,並告知了領隊謝爾比,而邁爾斯又從謝爾比的口中得知了他很不情願說的這個計劃。這時人物困境已經建立起來了(這也是很奇怪的一個點,導演似乎直接跳過了謝爾比的困境,而直接關注邁爾斯),觀眾們都想知道作為領先車手的邁爾斯會如何選擇。接下來可能是整部電影最美的一場戲,朝陽里的邁爾斯徹底沉浸到直道加速的愉悅之中,義無反顧地衝出了最快圈速。在這之後選擇服從團隊的安排而開始降速,最終發現被無情的賽場規則(更是無恥的商業規則)玩弄,又很快地和好哥們謝爾比一起釋懷地走開。

我們會發現很多電影喜歡在人物完成弧光的時候安排電影的高潮,而邁爾斯的弧光在上述這場幾經轉折的戲裡已經完成,他對勝利的信念已經徹底轉變為對賽車本身的愛。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整部電影最大的高潮了,相信大部分觀眾們的感受和我一樣。但很快地,導演馬上安排了下一場戲。砰!回歸純粹的邁爾斯車毀人亡,遠景裡的山坡上飄起了賽車爆炸的濃煙。這時候觀眾剛剛建立的對人物的理解與認可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打斷,轉而開始感嘆與同情,這種劇烈的情感變化和陡轉的人物命運也正好符合了一個高潮應該具備的所有元素。

於是在前後可能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們接連受到了兩個電影高潮的衝擊,他們都涉及邁爾斯,聚焦的都是他對賽車的態度變化,硬要區分的話前者是邁爾斯為了賽車對勝負的釋然,後者是邁爾斯為了賽車對生死的釋然。我不認為這是一種遞進,況且兩者又挨得那麼近,即使情感遞進也很難有跡可循。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這樣的設置讓我感到疲憊,進而在重看拉片的時候試圖找到更好的處理方案。

三輛福特GT40在1966年的勒芒賽場緊接著衝過格子旗

第一種方案是消除這幾分鐘的間隔,讓兩個高潮合而為一。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東木老爺子在《美國狙擊手》裡做的那樣,讓勒芒賽結束時邁爾斯揚長而去的身影之後直接黑屏出字幕:

邁爾斯一年後在試車中喪生。

有人會說《美國狙擊手》那樣的處理太突然,可能東木的反類型高潮的確會讓商業片觀眾不適應,但《賽道狂人》這裡可是以高潮作結的,觀眾的情緒完全可以延宕到字幕出現。當然上述思路下還有更好的作結方法。這裡要聯繫一下勒芒賽的時代背景了。我們可能對F1比較了解,在車迷的印象裡,車手和車隊至少是同等重量的(實際上很多車迷也認可F1討論更多的是車手[1])。比如我喜歡法拉利吧,但關係到車手時就是kimi在哪我在哪。在上世紀70年代末之前,勒芒賽也是如此,各大廠商之間車身技術的差別並不是特別大,而車手的技術以及態度反而可以更多影響到比賽[2]。這不難理解,本來賽車很吸引人的一個地方就是車手身上極致的個人英雄主義。《賽道狂人》裡也幾次提到邁爾斯和搭檔本可以成為創造歷史的戴通那24小時賽、賽百靈12小時賽與勒芒24小時的三冠王,這也能看出那個時代對車手本身榮譽的看重。但福特GT40的出現,是第一次有廠家一擲千金地在車身上尋求技術突破點[3],而在這款車型最終取得無與倫比的成功以後,越來越多的車隊把注意力投入到賽車的改裝以及隨之而來的汽車銷售商業利益上,而車手本身引領流量的勒芒時代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再來看邁爾斯最後的失敗,是不是馬上就能體會到一種時代落幕的悲涼?這也是我最前面關於反派設置不滿的延伸,畢竟商業時代的到來本應該是多麼有魅力的反派呀。從這個意義上,邁爾斯最後的死從這場失敗中就註定了,這是一種很宿命論的體現,落實到電影裡完全可以把落敗與死亡交叉剪輯在一起,二者本就是統一的。甚至我覺得可以改寫真實的歷史結局,讓邁爾斯直接在勒芒的賽道上死去。這種做法當然極具爭議,但在真正懂得賽車的人眼裡,可能體現的是極致的浪漫。這裡說個題外話,賽車歷史上真實上演過這樣的故事,那也解釋了只有塞納可以被稱為「車神」的原因。

上述提到的把個人命運與時代背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做法,大家一定能聯想到萊昂內的「往事三部曲」。拿我最喜歡的《西部往事》為例,結局女人的困境解除,成功復仇的口琴客馱著中槍的夏恩遠去,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一個充滿紛爭的西部時代馬上就要落幕,新時代的列車正滾滾駛來。我想如果《賽道狂人》能把結局著眼在這個上面的話,曼高德就能拍出一部《賽車往事》了。

《西部往事》裡滾滾而來的時代列車

除了合併兩個高潮,我還想到可以把兩者遠遠地拆開,這時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就進入了我的視線。在《日落大道》的開頭,我們就知道主人公已經死去,而整個故事正是通過他的視角(我稱之為幽靈視角)呈現出來的。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主人公已死,所以最後不需要在女主角的高光時刻和主人公的死亡過程這兩個高潮裡掙扎。類似的片子還有《阿拉伯的勞倫斯》,不做展開了。

將這個思路用在《賽道狂人》裡,即開頭就來邁爾斯試車出事的那場戲,讓所有觀眾都知道主人公的死,那麼接下來就可以跟著他的視角重新審視這項運動和他所推崇的理念的轉變。最後以勒芒賽的失敗以及隨之而來的釋懷作結,影片在人物弧光完成的高潮中結束。這樣安排影片結構,宿命論的意味也會更強烈,總體的表達也會比現在呈現的強不少。

考慮完這兩個方案,立馬就會有疑問,難道曼高德會想不到這樣的處理方式嗎?要知道,光從他作品裡表現出來的對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那種緬懷就可以明確,至少比利·懷爾德的編劇思路他一定是知道的。但為什麼他不搞一部《勒芒大道》或者《賽車往事》出來呢?原因想來也很簡單,因為這樣謝爾比就沒戲了,換個更直接的說法,馬特·達蒙就沒戲了。

試想無論按上述兩個方案裡的哪一種,貝爾飾演的邁爾斯都將成為絕對主角。《賽車往事》可能還能從前後兩代賽車手的落幕來共同緬懷,而《勒芒大道》的拍法無疑要刪去現在電影裡很多從謝爾比視角出發的戲。更進一步,《賽道狂人》結尾謝爾比和老闆鬧翻以及呼應開頭送扳手的戲在兩個版本裡都將不復存在。這在一個明顯要以兩個明星為噱頭的好萊塢大片裡是不可能做到的。說到底,好萊塢的遊戲規則和電影裡的福特公司一樣,商業利益是第一位的,《賽車往事》和《勒芒大道》的預期收益絕對都無法超過現在的《賽道狂人》項目,這就是現實的法則,也是束縛這部電影藝術價值的枷鎖。

最後再補充一個該類型的雙男主片很難拍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兩個人的差異太大了。這種差異不是《極速風流》里尼基·勞達和詹姆斯·亨特那種同時作為賽車手的性格差異(他倆的性格差異還正好對應精緻的新教理性和逝去的騎士精神),而是人物設置上先天存在的差異。謝爾比在整個故事裡都像一個夾在婆媳關係裡的丈夫,往上要處理好福特公司的要求,往下要安撫好邁爾斯的情緒。而邁爾斯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技術宅,一個為了賽車可以不顧一切的純粹的車手。這樣兩個類型的角色如何各有側重地放進一個作品裡呢?有一部國產電視劇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那就是《大明王朝1566》。而且即使劉和平有四十多集可以放開來討論,他也明確地選擇用前一半來講胡宗憲,後一半才讓海瑞接管。從這個角度來看,兩個半小時的《賽道狂人》最終呈現成我們看到的這樣也的確不容易啊。

好萊塢又何嘗不是一場勒芒賽呢

參考資料:

[1] 奧迪為什麼不參加 F1 而鍾情於房車大師賽、勒芒賽和耐力賽?

[2] 耐力賽上最後的紅色光輝,法拉利中置引擎系列賽車

[3] 「走,去征服勒芒! 」—— 最閃耀且沒有之一的美國賽車 Ford GT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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