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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夏》影評::自由的樹注定不會超過一週

夏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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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號開始,1962-1990,括號結束。生卒年的標記打在畫面上,一種生命時間的刻印顯得殘酷,它彷彿標記的不是生命的長度,而是戛然而止的那個端點:1990年,作為最偉大的搖滾樂隊「基諾」的主唱,有著「蘇聯搖滾之父」之稱的維克多·崔,在著名的盧日尼基體育場舉行演唱會後不久,因為遭遇車禍不幸身亡。

而當這一串生卒年數字被打在畫面上的時候,維克多正在舞台上盡情唱起搖滾歌曲,他是激情迸發的,他是充滿豪情的,即使只是在列寧格勒「搖滾俱樂部」這個小小的劇院裡,維克多依然沉浸在搖滾世界的巨大熱情裡,底下的人拍手鼓掌,一起唱和。但是當生命的標記變成一種注釋,似乎關於身後的死亡正洶湧而來,而更改了樂隊名字為「基諾樂隊」、飄逸的長髮被剪短的維克多,當他唱起那首歌,似乎這一切變成了一個預言:「我知道我的樹,注定生長不會超過一週……」一周是短暫的,當一棵樹只有一週的生命,它是渴望迅速地成長,還是接受命運的摧殘?

1962-1990,這是維克多的生卒標誌,而在他之外,那個站在過道上和妻子娜塔莎一起來聽演唱會的麥克,當鏡頭掃過他,畫面中也是打出了一串數字:1955-1991——依然是生卒年的標誌,依然是命運的殘酷,依然是搖滾的隕滅,也依然是不會超過一週的生命之樹。維克多和麥克,蘇聯搖滾歷史上的風雲人物,當最後都以數字化的方式註解生命的過程,似乎變成了對搖滾本身的質疑——維克多和麥克的死亡都和陰謀論無關,但是「謹以此片獻給我愛的人」,似乎就把生命的無常和搖滾世界隕落建立起了某種詭異關係,搖滾發生著,在真實的歷史中發生著,但是猝不及防的一切,會隨時帶走那些記憶,帶走那些愛,帶走生命之樹。

搖滾屬於那個夏,夏,「我在城裡買了一份報紙」,夏,「今天有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夏,「暴徒們帶著鐵齒虎」……《夏》是麥克的代表作,總是帶著墨鏡的麥克其實已經成為蘇聯搖滾歷史上的一座豐碑,而在他的世界裡,關於報紙新聞,關於盛大音樂會,關於暴徒,似乎也成為了時代的一個隱喻。生活在八十年代早期的列寧格勒,麥克看起來在搖滾的世界裡對傳統進行著解構,在夏的耀目光芒中詮釋激情,但是在現實裡,麥克卻並非是非主流的存在,他和娜塔莎結婚,生有一個叫傑尼亞的孩子,搖滾樂隊在以「蘇聯音樂家必須找到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東西」的搖滾俱樂部裡註冊,而演出似乎也只是在俱樂部的舞台上——恪守規則,遵守秩序,麥克的生活就是在這樣的現實裡演繹著。

而當維克多找到他,並且跟隨他進入搖滾世界,兩個人的觀念其實發生了某種衝突,而在這種衝突中,一方面維克多的自由為麥克的創作注入了更多的激情,另一方面,在規則面前,他們卻不得不妥協,甚至讓步。一開始是兩個人之間的矛盾,麥克的理念是:「酒分兩種,好喝的,和特別好喝的。」音樂,或者搖滾,也如酒一般,而他們的目標當然是要做「特別好」的那種,但是在特別好喝的闡釋中,兩個人其實並不一致,在海灘上,維克多和同伴羅夏找到了偶像麥克,獻上了自己的歌曲,麥克說「音樂棒極了」,但是那首《懶惰鬼》裡最後加上了「媽媽,媽媽」,後來維克多的《八年級女孩》,麥克建議再升高一個調,或者建議那些歌曲再抒情一些。而維克多似乎並不苟同於麥克的見解,「我不喜歡被修改」,所以當麥克提出意見時,維克多總是堅持自己,但是麥克作為引領人,維克多也無奈放棄自己的觀點。

兩個人之間或者只是對於音樂理念的不同而已,但是在維克多逐步建立樂隊,並加入搖滾俱樂部的過程中,他面對的是妥協還是堅守的衝突。要申請加入搖滾俱樂部,所作的歌詞必須進行審核,伊萬諾娃是俱樂部的創始人,也是歌詞的把關人,當她聽到維克多的音樂作品《八年級女孩》時,第一個問題是:「這首歌批判了什麼?」麥克搶先回答:「批判了濫交。」伊萬諾娃問,這是一首喜劇作品?麥克點頭,而當伊萬諾娃要求維克多自己回答時,麥克故意支開了樂隊的三名成員,讓他們去倒開水,而當三個人拿著水杯過來,在麥克的努力下,這些歌曲已經通過了審查,它們作為「喜劇作品」表現了「蘇聯音樂家必須找到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東西」的俱樂部宗旨。

加入了俱樂部,維克多的搖滾生涯似乎獲得了合法化的地位,但是在和麥克之間,矛盾依然存在,取名叫「加林和雙曲線」樂隊,只是麥克隨意性的命名,而當樂隊的鼓手奧列格通過了徵兵,樂隊沒有了鼓手,維克多為了推出自己的專輯,希望鼓手的部分用錄音代替,而麥克卻認為「這不是搖滾,這是迪斯科」。在錄製專輯時,維克多終於無法忍受不像自己當初所設想的音樂,「這聲音太糟糕了。」在走廊上抽菸的時候,樂隊成員羅夏對他說:「當孩子們在走廊上唱起你的歌,那才是真正的搖滾,別太在意錄音的業餘效果。」無奈之下的妥協,維克多選擇再次進入錄音棚。讓孩子們喜歡自己的歌唱起自己的歌,真的是搖滾?這個疑問維克多曾有過一次回答,在專業人員組成的小型推介會上,有人問維克多,你夢中的音樂會是怎樣的?他說到了一個詞:大家,大家喜歡,大家狂歡,才是真正的搖滾,才是夢中的音樂會,而這個大家顯然不是羅夏所說的「孩子們」,那種「為了孩子」在教化意義下的音樂,無疑是在規則之中的存在,就像伊萬諾娃定義他們是「新的喜劇搖滾樂隊」一樣,都無非是審查之後的產物。

所以,對於維克多,甚至對於麥克來說,當搖滾世界被這些合理化的規則所制約的時候,自由的精神在慢慢消退,那種「夏」的狂熱感覺也漸漸褪色——它們的狂歡,它們的激情,它們的破壞性,在另一種想象的世界裡發生:在從海灘度假回來的火車上,面對乘客指責他們的音樂是「野獸一樣的尖叫」,是「美國敵人唱的歌,大家開始了顛覆,他們在乘客間做惡作劇,他們打到詆毀的那些人,在完全解構了秩序的世界裡高聲歌唱,但是那個眼鏡男舉起牌子:「這些都沒發生過。」當維克多和娜塔莎醞釀了新的歌曲,坐在公共汽車上,一車的乘客都開始唱起這首歌,甚至連站點播報,售票員講話,都變成了搖滾,而最後下車時,騎著自行車的眼鏡男又對著鏡頭說:「這並沒有發生」;當小型音樂會交流之後,隨著音樂響起,大家開始瘋狂起舞,維克多和眾人一起唱起來,眼鏡男在人群中又對著鏡頭說:「這不是真的。」……

音樂隨時響起,每個人都會吟唱,這或者就是維克多所說的夢想中的音樂會,而每個人都是「大家」,這才是真正的自由,才真正符合搖滾的精神,才是夏的寫照,但是當這一切都變成如MV的幻境,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世界又回到了現實。音樂被隔開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情感的爆發,一個世界則是情緒的收斂,一個世界是天馬行空,一個世界則是循規蹈矩,一個世界是音樂本身,一個世界則是規則的制約,所以在「這沒有發生過」的巨大失落中,那些夢中的一切只不過是虛幻的存在,它無法抵達現實,更無法改變現實,夏裡沒有「盛大的音樂會」,沒有「帶著鐵齒虎」的暴徒,而正是因為自由之樹被預言了一週的生長期,所以無論對於維克多還是麥克,都選擇了克制。

這種克制在麥克、維克多和娜塔莎之間的關係裡,卻呈現出一種隱忍。娜塔莎帶著女伴偷偷溜進俱樂部,又舉著心型牌子示愛,都是他們愛情的一種證明,但是當維克多出現之後,這種關係受到了威脅,在海灘上,娜塔莎和維克多在一起,這是他們初次見面,似乎其中的曖昧已經傳遞出來,麥克看著他們說了一句:「最終她會製造緋聞。」隨著維克多越來越頻繁地出入麥克的家,他和娜塔莎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微妙,他們一起吃那個心形西紅柿,他們一起散步買了無價的杯子和雙倍濃度的咖啡,他們一起為孩子傑尼亞洗澡,但是發乎情止乎禮,娜塔莎告訴麥克的是:「我想吻維克多,但是罪惡感會殺死我。」似乎是一種信任,麥克也沒有憤怒,而是說:「去親吻吧。」當娜塔莎面對維克多時,也告訴他:「麥克允許我吻你。」維克多說:「有書面准許嗎?」

娜塔莎對麥克不隱瞞,麥克對娜塔莎不憤怒,維克多又要所謂的准許,似乎他們都給了對方一種自由:娜塔莎真的吻了維克多,但也僅僅是吻了,她卻把自己要好的瑪麗安娜介紹給了維克多;而麥克知道這個緋聞無可阻止,表面上無所謂,卻在一個人的時候,承受著痛苦,他一個人站在瓢潑大雨中,站在電話亭裡,給娜塔莎的電話沒有打,他就這樣在大雨中感受到一種透徹,而一個女人進了電話亭,硬幣一次次被吞掉,氣急敗壞地她和麥克走在一起,「你是不是被女朋友趕出來了?我是被我父親趕出來的,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坐飛機過來,因為我太驕傲了。」兩個人似乎同病相憐,而麥克在被大雨淋透之後,又像沒事一樣去了鮑裡斯那裡,「我要寫一首無意義的歌。」歌曲寫完,似乎那種情緒也終結了,回到家,又像沒事一樣躺在娜塔莎身邊。

兩個人躺著,安靜地可怕,而其實每個人都在鬥爭著,在相同方向的躺姿之後,麥克又轉過身來,背對著娜塔莎,之後天亮了,之後起身,在一個人的時候,他罵自己是傻瓜;而娜塔莎知道麥克的痛苦,面對維克多時說:「麥克已經在忍耐的邊緣了。」然後離開時揚起了手,「我的戒指拿不下來了。」一種示意:必須回到婚姻世界裡。維克多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娜塔莎?娜塔莎是不是找到了和麥克不一樣的愛情?麥克是不是真的會爆發?在這個隱忍而回退的結局中,愛情似乎都藏在了心裡,婚姻似乎還維持著現狀,而這一切也是規則,也是秩序,就像眼鏡男舉著牌子面對鏡頭時所說,這一齣愛情故事不是真的,「它沒有發生過。」

「加林和雙曲線」樂隊更名了,維克多的髮型變了,愛情終止在不被摘下來的戒指上,當維克多在舞台上演繹激情,台下的麥克提前走出了走廊,而娜塔莎滿含著淚光,注視著維克多,然後也留下了一個背影,「我知道我的樹,注定生長不會超過一週……」於是激情的夏落幕,盛大的音樂會落幕,於是生命變成了寫在括號裡的一串數字,就像那個講究規則和秩序的時代,只有它曾經真實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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