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出走巴黎》影評:年度最佳「難民」電影!巴黎的美,是對外來者的施捨
出走巴黎影評
如果說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在時間上拒絕了外來者對於的巴黎「占領」,那麼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得主《出走巴黎》(Synonymes)則是從空間上徹底驅趕了移民者的進入。
《出走巴黎》講述了以色列年輕人約亞夫離開家鄉,隻身前往法國巴黎,希望擺脫過去,融入巴黎,成為一個「法國人」的故事。有趣的是這部電影的導演納達夫·拉皮德就是以色列人,他在以色列服完兵役後,去了特拉維夫學哲學,之後前往巴黎學習法語。本片故事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導演自身經歷的改編。
從故事梗概和導演意圖來看,的確可以把《出走巴黎》看作一部時下熱門的「移民」或者「難民」電影,但拿下了金熊獎的《出走巴黎》自然會被眾多影迷以更高的標準來衡量。
《出走巴黎》絕對不是一部主流電影,它的結構鬆散,沒有清晰的主線敘事,很多章節隨意、自然的推進,觀眾無法按照好萊塢電影的編劇習慣去預測故事的發展。但要看懂《出走巴黎》其實並不難。恰恰因為鬆散的結構和甚至有點意識流的敘事方法,為觀眾主觀解讀這部電影留下了巨大的縫隙。
每一個觀眾都能從影片裡得出符合自己價值觀的闡釋。這就像片名「出走巴黎」一樣,影迷可能對影片的主題賦予不同的解答,但其核心卻大同小異,都與「融入的失敗」有關。為了簡練且清晰的分析影片主題,胖哥只圍繞其中兩個重要的要素來展開,且只做拋磚引玉,盡量不涉及關鍵劇情,留給影迷們更多解讀的空間。
要解構《出走巴黎》,身體與話語是關鍵,它們都是個人建立自我認同體系的核心要素,是主體多大程度上等同與個人本身的衡量基礎。《出走巴黎》看似散漫的故事,一直聚焦於男主角約亞夫的身體,包括大量的裸露場景,有媒體甚至調侃這是一部限制級的文藝電影。
因為大量男性裸露戲的存在,電影尺度頗大,開片第一幕就是男主角約亞夫赤身裸體的屋子裡洗澡,隨行的衣物和行李卻被人盜走。外來者剛想融入新環境就遭當頭棒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低溫和緊張讓裸露的約亞夫陷入昏迷,巴黎資產階級的代表,一男一女兩位鄰居先後出現。約亞夫如石像般完美的裸露身體攪動了兩人原本枯燥乏味的生活。
叛逆的富二代男子艾米勒希望在約亞夫的身上發掘未知世界的精彩,而成熟神秘的女子卡羅琳則希望在這個俊美結實的男子那裡獲得身體上的快感。約亞夫年輕、英俊、身材魁梧,有著軍人背景,是軍國主義的完美造物,能夠同時充當肉體和精神上的消費品,這也正是艾米勒和卡羅琳這對法國情侶對他產生興趣,從而營救,給予施捨的原因。
你可以把三人關係看作敘事推進的張力,也可以把兩人看作抽象的概念,承載導演思維的容器。
影片裡艾米勒以腐爛、平庸來形容法國社會,把自己正在撰寫的作品命名為《毫無生氣的夜晚》,可見在導演看來,法國與以色列也只是「出走巴黎」。故事以約亞夫為視點,其實就是想證明融入的不可能。而這種差異與矛盾首先就來自身體,或者說身份上。
約亞夫接受了艾米勒的施捨,終日穿著對方給的黃色大衣遊走於法國的街頭。因為大衣的存在,他能夠暫時隱匿於人群之中,不被人發現,不被人察覺。
約亞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說道:「有這樣的外形風度,我可以跟其他紳士一樣大搖大擺了」,於是衣服成為了幫助他修飾自己的利器。
片中,他有三次明顯的「換裝」,在巴黎的街頭他總是一身黃色風衣。而當他為了生計,加入大使館保安團隊時,他換上了黑色的西裝。西裝是去性別化,去民族化的修飾和偽裝。可導演偏偏要在約亞夫穿西裝的一幕加入一位民族意識強烈的壯漢同事。
首先是,兩位以色列同鄉,在身穿西裝的情況下,以搏擊摔跤的方式行見面禮,同時檢驗對方的工作能力。
之後,這位以色列同鄉在滿載法國人的地鐵上故意挑釁,證明自己的民族根源,想要暴力的威懾方式嚇退法國人,以此宣揚自己民族的地位。
一邊是象徵文明和優雅的西裝,一邊是自卑又暴怒的行為,這種差異感和不協調性以壯漢的死亡終結,又以約亞夫拯救同胞的行動徹底宣告融合的失敗。之後,黃色大衣再次成為約亞夫偽裝的衣著,直到為了生機,他被迫穿上軍人的服裝拍攝色情電影。
這一幕更為諷刺,在片場,他的女主角是黎巴嫩人,世仇之國居然因為色情電影而同居一屋。這讓約亞夫極度憤慨,奪門而出。
與其變換的服裝構成了有趣對比的,是他不斷被迫出現的裸露。赤裸暴露了自然形態,也有被消費的姿態,也許換裝就是對擺脫這層姿態的嘗試,但顯然他無法通過換裝掩蓋自己,某種意義上,赤裸也是一種換裝,但逃離不和諧是困難的。
無論是第一次裸體陷入絕境,還是第二次因為拍攝限制級電影而全裸,約亞夫的身體一直處於被消費的狀態。而他與卡羅琳的愛情,其實也是一次法國人對於外來者的身體占領。
後者甚至直接以此作為羞辱的證據,以包養和虛假婚姻的姿態宣布了其對約亞夫身體的合法性控制與使用。在整部影片中,約亞夫對於自己的身體的控制和占有僅僅處於那狹窄且漏風的獨居臥室中。
那場驚豔的酒吧釋放,他匍匐於跳舞的人群腳下,得到食物的他,興奮的站在了桌子上,丟到了黃色大衣,用自己妙曼的舞姿和曲線優美的身體短暫地征服當地人,成為了一時的焦點,可惜一切太過短暫,如泡沫般脆弱不堪。
因為,但處於其他空間下,約亞夫始終很難對自己的身體表現出絕對的控制權。
這種身體與空間上的不和諧強調了約亞夫難以融入其中。不僅是身體和空間上的,話語與精神上的區隔也不斷抬升著矛盾,表現出不和諧。偉大作家昆德拉後期都在使用法語寫作,稱自己的母語捷克語是被汙染的語言,然而他關注內容與意識形態卻似乎永遠無法逃離捷克。這是移民文學中無法調和的矛盾所在。
《出走巴黎》中,男主角約亞夫試圖通過學習法語來擺脫舊的文化身份顯然是欲蓋彌彰。法語使用得越流利反而越在強調自身異國人的身份。影片鏡頭的移動與人物狀態同構,多處主觀晃動視角轉客觀固定機位像是對身份與身體、意識與意向、存在與狀態「身首異處」的描摹,人物狀態的「木訥」和「癲狂」隱喻著對新身份的扮演與向舊身份的回歸。
約亞夫並主動的學習,購買了詞典,用一大堆貶義詞形容自己的國家,而且拒絕說母語希伯來文,在說與不說之間就構成了語言上的不和諧,也表現了獲得新身份的失敗,無可避免的重回舊的身份認同。
約亞夫來到法國不斷說法語,也表明他想要融入這層思維之中,以此擺脫以色列文化背景。所以就連和以色列的同事們聊天,他也堅持原則,和家人見面也保持說法語、說英語,因為女朋友視頻聊天堅持說母語而被他拒絕。
但可笑的是,為了生計,他被迫赤裸著拍攝視頻時,導演要求他說母語以此顯示他的身份。赤裸的身體與精神上抗拒的母語充斥著雙重的不和諧,此時他只能表現出憤怒,以此掩飾自己的羞愧和懊惱,對自己的又一次失敗無可奈何。
約亞夫無法根除自己對思維差異的矛盾態度,這層矛盾是深刻潛意識的主體印記。擺脫思維差異的過程建立了一道令他幻滅的鴻溝,他無法融入法國的文化思維。與其說他跟不上,當中又充滿了被審視為他者與自我審視的雙重矛盾。
因為他從來就沒在精神和思想上被完全接受過,無論是兩位中產階層的巴黎青年,亦或者是那位強硬的法語老師,他永遠以外來者的身份被審視和消費,是無主體性的邊緣化存在。
片尾,他因為一次次融入的失敗,最終暴走,壓抑已久的他前去「女友」卡羅琳的音樂會上大放厥詞,宣洩不滿。
而面對他憤怒吶喊,巴黎人沉默地彈奏起曲子不再回應他,交流與溝通再次失敗,而且來得是如此諷刺。音樂也是一種語言,而且具有身份象徵,階層區隔性。巴黎青年喜歡聽音樂,且與約亞夫回憶中的音樂形態有著明顯不同的品味,這也凸顯雙方之間的差異性,同時表徵了融入的艱難。
最後,卡羅琳和音樂家們優雅地登上了舞台繼續表演,獻上了「巴黎人」才能懂得的樂章。《出走巴黎》用身體和語言呈現出種種不和諧,這些不和諧的存在正是對約亞夫生活的寫實。以色列人和法國人看似是「出走巴黎」,但現實證明他依然是逃離以色列的猶太人,只能成為巴黎街頭無處可去的難民。
就像拉康主體消亡所闡釋的那樣,「你看起來像人,其實你並不是」。在漂浮的能指(身體與語言),滑動的所指(主體和身份)下,你不過是症候與幻像縫合起來的癥象罷了。即,你的主體性永遠被他者說建構,你的認同來自他者,而不是你自己。
從開場時的無處容身到結局時的不被接納,電影完成了悲劇性的圓環閉合。什麼問題都沒能解決,也無法解決,因為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結尾,約亞夫失控地撞門,與其說是融入的失敗,不如說是融入的不被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