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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沒有煙硝的愛情》影評:逝去光影裡的歌唱

沒有煙硝的愛情影評

回想起2014年夏天《Ida》剛上映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部採用復古畫幅的黑白電影竟然在第二年登上了奧斯卡的最高領獎台。也通過這部作品,此前名氣並不響的波蘭導演帕夫利科夫斯基首次進入大眾視野。如果《Ida》的成功多少有其格式和形式上「耳目一新」的因素,那麼今年的新作《沒有煙硝的愛情》無疑是更上了一層台階。

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帕氏的風格就是被《Ida》這一部電影所定義的。在黑白和畫幅這些「表面文章」之外,影片真正出色的地方在於其視聽和故事內核間的水乳交融,和文本相比,電影的觀看體驗往往更讓人印象深刻。帕氏很重視視覺形式上的工整,但是這種藝術性的筆觸卻並不影響情節推動和人物刻畫,電影裡的環境描寫和對「無意義」畫面的運用,是觀感體驗豐富而有層次的基石。榮膺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同時,《Ida》還收獲最佳攝影的提名,便是極大的肯定。影片裡那些無聲的「會說話」的鏡頭,精緻而富含意境的構圖,圍繞著主題上對人性和慾望的探究,讓人回味無窮。毫無疑問《Ida》是那一年的驚喜之一。

《沒有煙硝的愛情》則延續了上述的出色品質,而且更令人驚喜的是,在對這位東歐導演有了明確認知後再看一部格調頗為相似的黑白電影,我們卻依然感受到新意。對於「作者性」較強的導演,堅持一貫的風格只算是「基本要求」,不過從固有的程式中實現超越,就是真正的水平了。《沒有煙硝的愛情》讓我們深切感受到帕氏身上這樣一份「化腐朽為神奇」的天賦,一段換作是位平庸導演很可能會拍得俗套的愛情故事,到了他手中就成了一件精緻的藝術品。

和《Ida》相比,這部作品在形式上的新意至少有三點:色彩,剪輯,和對音樂的使用。色彩上,雖然同為黑白電影,但是《沒有煙硝的愛情》和《Ida》的質地是截然不同的,後者整體偏灰,強調對灰度層次的運用,人物情感的勾勒因而更顯細膩。從這個角度上看,《沒有煙硝的愛情》則要「粗放」許多,電影的黑白色彩增強了不少對比度,給人以一種油畫筆觸方可帶來的「遒勁」和力度。與《Ida》中著眼於人物精神狀態的細微變化相比,《沒有煙硝的愛情》裡傳達的是(至少)形式上更加大氣的「歷史觀」——個人的愛情軌跡也是時代的運行軌跡。黑白在《Ida》中蜿蜒地指引著個人精神上的自由,而在《沒有煙硝的愛情》裡則更多是追溯歷史的印跡。

拍攝《Ida》之後,帕夫利科夫斯基一躍成為當代影壇駕馭黑白畫質的大師。新晉的威尼斯金獅《羅馬》,導演阿方索·卡隆在製作時就曾與帕氏探討對顏色的使用,更不用說《Ida》更是催生了「古稀老人」保羅·施拉德再拍一部電影的念頭(去年的《第一歸正會》)。不過,據導演本人坦承,《沒有煙硝的愛情》最初的想法是一部彩色片。電影的背景——波蘭馬佐夫舍(Mazowsze)省民間歌舞團是色彩斑斕的,除了激昂的樂章,導演對那段父輩歷史的回憶也是建立在色彩之上的。但遺憾的是,對顏色質地極為敏感的導演始終沒有找到最合適的彩色膠片媒介,最後便「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黑白作為自己回憶的載體。

再談剪輯。影片依然很短,只有90分鐘,但是其中的信息量不算少,帕氏凌厲的剪輯讓人感覺像看了一部兩小時長的電影。通篇下來,《沒有煙硝的愛情》故事的節奏感和力度是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電影的時間跨度有十五年(1949-64),截成八個章節,通過明確的「時間-地點」標題將之分隔開。故事雖然綿長連續,但是影片從頭至尾都毫無拖泥帶水之感,因為每一段歷史都以局部切片的方式得以呈現。片段細節之處舒緩的沉吟與「浸入」,與及時的「叫停」和「跳出」結合在一起,展現了導演對節奏的準確掌控。誠然,電影的主線是一段唯美的愛情,但帕氏通過在剪輯上的選擇一舉把個人情感昇華為對時代的致敬——篇章式的設計,每一章中的局部聚焦,恰似歷史的剪影和碎片,它們合在一起,精確表達了個人與時代之間那份從屬和間離並存的關係。歷史的浪潮把個人的命運擊碎打亂,同時個人生命長河裡的浮萍與浪花,又恰恰是歷史中最為真實和無法抹殺的那部分。

第三是音樂的作用,歌舞和樂曲是這部電影的靈魂。作為中國觀眾,影片裡的「文工團」想必並不陌生,而合唱曲目背後的政治意味和「歷史局限性」也很容易理解。然而,《沒有煙硝的愛情》裡對這些「時代脈搏」的描色,卻體現了一份超脫於那個時代本身的永恆與浪漫氣息。和上述「個人-時代」的微妙關係相似,帕夫利科夫斯基在《沒有煙硝的愛情》中所記錄的也是音樂與歷史之間的密切關聯。談及片中的音樂,導演自己說它們全部都來自童年的記憶,儘管小時候並不感冒,但是久而久之便印刻在自己的腦海裡——就像曾經風靡一時的流行樂團ABBA,放在今天的標準之下也許並不出眾,但卻深深地植根在那一代人的心中。

凌厲的剪輯結合上溢滿篇幅的對音樂的使用,使這部電影充滿了曼妙的文學性。如果說好的文學作品是用作者筆下的情節本身作骨,讀者在情節之外的想象作肉,那麼《沒有煙硝的愛情》中音畫的結合,視覺片段之間的留白被音樂和歌舞填滿,正是其文學性和導演高超敘事技巧的體現。可以說,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影片中第三個重要的角色便是音樂,東歐民族風,法國香頌,爵士,巴赫,搖滾,雖然或多或少也包含了導演的個人趣味,但對這多種曲風的靈活使用,一方面體現了那一代人斑斕的外部世界,另一方面,樂章中流淌著的自由血液與蒼白的現實作比,又反向映襯了歌聲背後渴望圓滿生活與精神充實的孤獨靈魂。在這個故事中,音樂是愛情的「傳聲筒」,是政治語境下的工具,是謀生的一技之長,但最終它還是每個角色安放靈魂和堅持信仰的地方。

《沒有煙硝的愛情》是導演對逝去時代的致敬,對父親和母親愛情故事和流離生活的緬懷,片中主角的名字,維克托和祖拉,也是帕夫利科夫斯基爸爸媽媽的名字。電影的結尾打出「for my parents」的字樣,一語道破了其中蘊含的深情。導演自己也說,父母那一輩人太不容易,他們結婚,離婚,再結婚,出國,回國,再出國,個人命運的周轉,悄無聲息地被掩蓋在歷史的塵埃中。然而,生活的艱辛不易並沒有用一種現實主義的筆觸描摹在《沒有煙硝的愛情》這部電影中——再大的悲劇也成了詩歌。裡面的維克托和祖拉,彼此身上都籠罩著濃郁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們在順境時擁抱生活的幸福,在逆流前同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導演把這段輾轉和珍貴的愛情記錄下來,並以此作為描繪家國與歷史的切入點,誠意的背後,也飽含一份悲憫與慈祥。

談到為什麼回到祖國拍了《Ida》之後還要再拍一部更具歷史感的電影,帕夫利科夫斯基則解釋道,當前的這個世界有些「太過無聊」,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激起自己的靈感和熱情。而父母的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和電腦屏幕,沒有紛擾的信息,生活中反倒充滿了動人的戲劇性和無比的真實。在第二章「Warsaw, 1951」中,一位聽眾在演出後發自內心地感慨,「It's the most beautiful day of my life」,我想導演通過整部電影想要傳達和營造的也是這樣一句感嘆。

是的,如今我們的生活早已結束了顛沛流離,但已經沒有誰再像維克托和祖拉那樣放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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